两年后，双成高中毕业。
大成已经和好朋友拉起了一支小小的乡村建筑队，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接活干，两年下来渐渐有些气候和规模，他一直盼着双成毕业后能跟他一起干。谁知双成根本不感兴趣，他按自己的意愿报名参军了，倒是胖子加入了大成的建筑队。
双成顺利地通过了征兵各项审查，收到入伍通知那天一家人都很高兴。吃晚饭的时候奶奶嘱咐桂花准备香烛，她要到落梅庵拜菩萨。
“桂花，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庙上拜拜菩萨，双成当上兵，要感谢菩萨保佑。”
“奶奶你可真是，这跟菩萨有什么关系。”大成笑道。
“别胡说！怎么不是菩萨保佑的？双成也是你也是，你们在外面做事，全靠菩萨保佑才能平平安安！”
桂花白了大成一眼：“就你嘴多！妈，我跟你去。顺便把这事告诉五千，双成，你也去吧。”
突然听到五千的名字，双成愣了一下。自从两年前五千被打退学后，双成再也没有单独见过她，只偶尔替奶奶或妈妈送东西到庵里时见过她一眼，也只是点点头没怎么说话。
上一次看到五千还是两个多月前有天傍晚路过落梅庵后院外，看到五千坐在树下绣花。他站在那儿看了她好久，五千始终没有抬头，就在他刚要离开时，五千突然抬头看到了他。两人也没有说话，隔着院墙默默地互望着。
炎热的夏天，坐在树下的五千依然穿着灰色长袖长裤，头上戴着灰色帽子，白净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夏天的温度，虽一墙之隔，两人却仿佛分处不同的世界。五千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人间的烟火气，也没有一丝年轻生命的那种温度；而站在墙外的双成只穿着背心，脸上身上依然一颗颗汗珠不断冒出。他静静地看着五千，心里再次涌起莫名的悲伤。
“你还好吗？”最后还是站在院墙外的双成先开口，五千似乎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双成想了想又说：“我可能要去当兵了。”
五千眼神愣了一下，很快又垂下眼睑恢复常态，当她再次抬眼看着双成时，脸上又没有了表情，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依然什么也没说。
双成习惯于她的沉默，隔了一会儿继续说：“等验上兵了我再告诉你。你进去吧，光线不好就别绣了，会伤眼睛的。”
五千点点头，起身回到庵堂。双成站在那儿，看着五千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墙后，怅然若失。
“哎哎哎，你发什么呆呢！妈跟你说话呢！”大成用筷子敲了敲双成的手，双成回过神来，发现全家人都在看着他。
“哦，在想一件事，谁说什么了？”他有些尴尬。
“妈问你明天去不去庙上，除奶奶和妈外，我们都好久没看到五千，对了，你上次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双成低头往嘴里扒饭，边吃边说：“不记得了，有一两个月吧，路过那儿看到过一眼。”
“那你明天到底去不去庙上啊？”桂花问。
“我就不去了吧，明天高中几个同学约着一起聚聚呢。妈，你告诉她一声就行，其实说不说无所谓，她大概也没什么兴趣，也就这样了吧。”
双成的话让一家人沉默起来。
“你们说，五千真的就这样一直出家吗？”大成问。
罗承宗放下碗长长地叹息道：“那孩子……唉，咱们当初就不该送她到庙里去。”
桂花分辩道：“她现在这样也不能怪庙上吧，那不是在学校出的意外吗？发生那样的事谁能想得到。”
“她要一直在我们家长大，别人敢那样欺负她吗？敢那样说她吗？她变成这样我们家有责任！”
桂花还想再说，奶奶打断了两人：“都别说了！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这都是那孩子的命，躲不过的。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多亏菩萨保佑！”
奶奶和桂花拜了菩萨后，心远师太邀两人到自己的房间小坐，俩人刚坐下，如真就带着五千过来了，手上拿着一片还没绣完的莲花瓣。桂花拉五千在自己身边坐下，拿过她手中的绣品细细欣赏，边看边由衷地称赞：“怎么能绣这么好呢！这金鱼跟活的似的！”
奶奶也凑过来欣赏：“真是巧手！孩子啊，你这么用心，观音菩萨都看在眼里呢。”
如真笑道：“五千说要绣360片做一个圆满的莲座献给观音菩萨呢，已经完成了一半吧？”
奶奶和桂花听了惊讶地看着五千，奶奶双手合什，连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可是一件大功德啊！”
心远和如真微笑着凝视五千，五千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接过绣品，低头要继续绣。
桂花按住她的手：“五千，先放放。我有话告诉你。你双成哥验上兵了，过几天就要去部队，让我跟你说一声呢。”
如真当即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恭喜了！”
五千倒是神情如旧，轻轻地哦了一声。
心远师太转动手中念珠，柔声道：“恭喜两位，我也没有什么东西相送，从今日起每天会在佛前多上一炷香，替双成那孩子祈祷平安顺利。”奶奶和桂花闻言自是感激不尽。
心远师太又向五千道：“五千，你与双成自小一起长大，双成这次要出远门，你做双鞋垫送给他吧，只愿他从此步步踏实，前程似锦。”
五千温顺地回答：“是，师父。”
心远对桂花说：“桂花，你让双成得空过来一趟，五千也不知道他穿多大的鞋，总该看看才好做。”
桂花喜笑颜开：“那可太好啦！双成今天跟同学聚会去了，要吃过晚饭才回来，他一回来我就让他过来。五千啊，双成还有几天就要去部队，时间这么紧，你来得及吗？”
五千轻声道：“来得及的。”
双成回家洗完澡后才过来落梅庵。走在通往落梅庵的石路上，虽是夜晚，月光如水，周围的一切依然看得很清楚。落梅庵静静地立在月光下，观音堂宁静的灯光透过半开的前门照在石路上。双成的心突然变得沉重，越走越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看到五千，又害怕看到五千。
到了前门，双成停下脚步，正要伸手去敲敲门板，却一眼看到站在槐树下的五千，他的手停在半空。
五千走过来对他微微一笑：“你来啦？”
双成赶紧放下手，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外说：“不好意思，有点晚了吧？你一直等着吗？是不是不方便？”
五千垂手站在门边：“不晚。你进来吧。”
双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跨进门槛。五千往旁边让了让，他看到在槐树下摆着两把小竹椅和一个当茶几的独凳，上面放着茶壶和两只杯子。
两人坐下后，五千给双成倒了一杯茶，双成端起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入口有淡淡的花香。双成有些不好意思：“茶都凉了，你等很久了吧？”
五千捧着杯子却没有喝：“不是的，因为天热，准备的就是凉茶。”
“是吗？这茶好香，里面有花吗？”
“嗯。”五千为双成续满杯。
“你，知道我要去当兵了吧？”
“嗯。”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么？”
……五千不语。
“也不恭喜我一下？”
“恭喜你。”五千说。
五千的反应让双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一直的局促反而没有了，说话也随意起来：“真是个傻瓜！五千，等我到了部队，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你也要给我写信，知道吧？”
“嗯。”
“我到部队先照张相寄给你，让你看看我穿军装的样子。”
“好。”
“五千，你也说点什么吧。”
五千想了想说：“师父让我给你做双鞋垫，我要量一下你脚的尺码。”
双成笑道：“师父要不让做你就不做了吗？”
五千看着双成，不知如何作答。
双成不笑了：“真是，跟你开玩笑呢！说吧，要怎么量？用尺吗？我穿43码的鞋。”他说着脱掉一只脚上的拖鞋，架起腿翘着脚。
五千起身走到双成跟前蹲下，一手扶住他的腿，另外一只手拇指食指张开在他脚上比划着。当五千的手碰到双成的脚时，他像触了电一样蓦地全身一紧，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慢了下来轻了起来，好像怕惊动什么。
比划的时间很短，五千蹲在那儿抬起头说：“量好了。”双成注视着月光下近在咫尺的五千泛着柔和银光的脸和清澈的眼眸，瞬间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此时的五千虽然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单薄纤弱的小姑娘，却已经散发出少女的芬芳与清辉，月光下她花瓣一样美好的容颜，让双成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不知不觉间，五千已经这样美好了。
五千没有注意他的神情变化，很快就起身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双成喉咙发干，有些慌乱地赶紧端起杯子喝茶，却发现杯子是空的。五千帮他又续了一杯茶，摇摇空了的茶壶说：“你等着，我去加点水。”
双成赶紧拦住她：“不用不用，我喝完这杯就回去，这么晚了打扰师父们休息不好。你坐着吧。”
五千没有坚持，乖乖坐了下来。
双成慢慢啜饮杯子里的茶水，不知道说什么。这次倒是五千先开口。
“你还有几天走？”
“还有七天。做得起来吗？要是来不及也没关系，以后寄给我就是了。”
“来得及的，不用担心。你想要什么样的花样？”
“花样？我可不知道什么花样，你看着做吧，我都喜欢。”
“嗯。”
杯子很小，两人间的沉默还没来得及形成气氛，双成的茶就喝完了，他起身告辞：“我要回去了，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也记得给我写信。”
“嗯。”五千也跟着站起来，送双成到门口。
双成跨出门槛又站住，他转身面向五千凝视了片刻，五千安静地看着他。
“五千，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在这里跟着师父长大，等我当兵回来，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去。记住了吗？”
“嗯。”
双成伸出手怜爱地轻轻拍拍她的头：“进去吧，晚上把门关好。”
夜色如水，星月似梦。
五千站在门边，目送双成走下山坡。
村民们敲锣打鼓送戴着红花的双成去当兵的那天，他的背包里有两双鞋垫，在七天的时间里，五千竟然做出了两双鞋垫，一双上绣了她最喜欢的双鱼，另一双上绣着并蒂莲花。
双成被乡亲们簇拥着往前走时，他回头望了望远处山坡上的落梅庵，果然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他举起手用力挥了几下，送行的人群停下脚步，以为他是在向大家告别。
落梅庵前，五千远远地望到双成在挥手，不自觉地也抬起手，在胸前停了一会儿，没有挥动又缓缓放下。她一直站在那儿，直到双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回到庵中。
五千走进观音堂，在菩萨座前点起一炷香，虔诚地跪下叩了三个头，才回到自己房间倒头睡觉，为了赶做鞋垫，她已经几天没有睡好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