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过去不少年了。现在他是一个男孩的爸爸，他知道如何把自己的孩子引导成为一个好孩子。下面这件事，他讲了几次了，他告诉自己的孩子：这个故事，使两个男孩的灵魂得到清洗。
那时他在一所工读学校上学。那天，班主任交给他那样一个任务。班主任把任务交待完之后，他愣住了。怎么？不能完成吗？
不是，我没听清。的确，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的耳朵刚才失灵了。
班主任就又讲了一遍。是这样一个任务：让他那样一个曾经手不太干净的小偷，大摇大摆走出学校，再走进一个储蓄所，把一笔钱取出来。他还是站着没动。
您不怕我……他支吾着，不知该怎样说那句话。嗯。班主任明白他的意思了，点点头。后来，他几乎是飞出学校的。那种漂浮感真让人不踏实。她居然信任一个小偷。她简直疯啦！
迈出校门时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动作。那可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门啊，可现在他越过来了。曾经有好几次，他都暗自盘算，宥一天能从那里跳出来，逃回到大街上去，过原来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他是轻而易举地出来了，而且门卫也没细盘问，而且他们是那样尊重他的解释。
他照样是飞着到了储蓄所。那种漂浮感让人惬意。当两张50元的人民币从窗口推出来时，他心里抖了一下，只愣愣地看着，没敢碰。在他的记忆里，他的手从来没在众目睽睽的情况下触摸过钱（从来都是偷偷摸摸的从别人那里掏出来再揣进自己的口袋）。里边的人瞧了他一眼，喂，小伙儿，拿好喽！他才从习惯心理中克服过来，把两张人民币数了3遍。没错，两张，左手一张右手一张。1加1等于2，2乘50等于100。他怕出错。里边的人哧哧笑了：来的肯定是个不太识数的，连2都摆弄不明白。其实他行，他怕出错。
最后他把钱分成两份，一份50元装在左衣兜，另一份50元装在右衣兜。凭他的经验这样不至于被人全端。后来他干脆没乘公共汽车。那上面的情况他太熟悉了：小偷太多。以前他也主要在公共汽车上活动。还是步行安全。总之只要别往人多的地方挤，小偷就拿你没办法。另外，步行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可以随便逛逛。他在学校憋得要发霉了。
走了一会儿。他却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两张人民币上了，走几步就去碰碰，生怕它们合在一起变成一对翅膀飞掉。那可就完蛋了。
他也无耻地想过那么一下：它们都归我多好啊！只想过那么一下。他赶紧掐了自己一下：鬼念头，给我滚！快点！可是他还是难受，就用拳头擂一下，这下好受些了。
这样就走完了一半路程。原来打算在动物园门口停下去看看那头黑熊。可抬头一看，都到百货商店了，早走过了。他今天有点魂不守舍。
只好往回走。其实那天要是不往回走也许就不会出事了。但他那时可不知道，他只是想着那头黑熊。一走进动物园，他兴奋起来。
那头黑熊那天也格外高兴，翻跟头，敬礼，转圈子，紧忙活。一群人围着它。他憋足一口气，先把脑袋伸进去，再把身子往里面揉挤，几下就挤到最前面。
喂，来个一手遮天！一手遮天！他朝黑熊比比划划。以前他还用偷的钱给黑熊买过肉呢，这头黑熊挺馋的，就是记吃不记人。不过他也不在乎。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熊耍累了，不干了。他不甘心，还是设法逗它，还张开嘴大喊大叫，想激怒它。可是他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用。最后黑熊回寝室睡觉去了，他才发觉笼前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又看了猴子，捡一个烟头送给它。他也是那么大时学会吸烟的；还在狼跟前磨蹭了一会儿，但狼过于严肃，缺少猴子和黑熊的幽默感……
走出动物园时，他又想起了衣兜里的钱。用左手捏捏右衣兜，里面又硬又脆，它还在。再用右手捏捏左衣兜，却什么手感都没有。他的心呼地提了起来，哽在脖子上了。他把手伸进衣兜一摸，空的。他的汗刷地流下来。
他不甘心，又翻了一遍，可是没用。现在，两张50元已经飞了一张。
完了……你就是有一千张嘴说它丢了也没人信的。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进了动物园，把刚才去的地方又找了一遍。结果地上连一张废纸都没有。那天动物园的卫生出奇的好。
这回，他嘲笑自己了：真傻，钱给人掏了，人家会把它扔在地上等你回来捡吗？以前你偷了钱后这么干过吗？
他在狼面前坐下来。狼比刚才更严肃了，冷冷地瞧着他，好像在问：你把那50元弄到哪去了，嗯？
他赶紧离开了，又找了一遍。当然没找到。只遇到一张冰棍纸，他激动地跑过去，结果让他感到比冰棍还冰冷。
他在动物园转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转到湖边来了，就挑了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他不知该怎么办。可刚坐下来就发现附近有个男孩在大口大口吸烟，品尝着。他想换个地方，可是来不及了，眼泪已经哗哗淌出来了。后来他干脆哭出声来，哭得唑哇的。
附近的男孩朝他打了个口哨儿，把一个石子踢进湖里。石子掉进湖里时他看见了。
他从石子那得到启发，决定像那块石子一样跳到湖里冼刷一下。
决定了，别后悔。他想着就脱了鞋子，放在身旁。哎？错了，想跳湖还怕湿鞋子吗？他把鞋子扔进湖里，鞋子浮在水面上像两条小船。
他刚要完成那个漂亮的动作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光着脚朝那个男孩走过去。男孩从石凳上站起来，表情僵住了。喂，帮个忙。他平静地说。我……不行，我得走了。男孩说。
但男孩还是被他拉住了。他俩一般高，他感觉到了。男孩的手在抖。是个胆小鬼，他想。
他掏出剩下的一张50元，塞给男孩。把它捎给工读学校，就说我把另外50元弄丢了。我跳到湖里寻找去了……他说。
别，别那样，它不会丢在湖里……男孩脸色苍白。没别的办法了。他肯定地说。我，我不行……男孩把他的手推开了。拿着，帮个忙，我忘不了你。他又把钱塞过去。男孩把烟大口大口吸着。他把剩下的半截夺过去，也大口大口吸了两口，没有味道。他说：拜托了，朋友。
他能看见湖中自己的倒影了。别改变主意，他想。你跳下去，会有许多人想念你，闪为你是个清白的小偷，否则人家会认为你贪污了钱，还说它丢了……
他又向湖边靠了靠，踩下一些石子。他吓了一跳。喂！先别跳，我再帮你找找！身后的男孩说。我猜它根本就没丢。男孩说。他停住了。
男孩把手仲进他衣兜的夹层里摸着。突然男孩的脸涨红了，说：找到了！找到了！
他简直没信，男孩手里真的握着那张50元人民币。只是已经被揉成了团儿。
男孩长舒了一口气，朝他笑笑，打了个手响，把一个石子踢进湖中，啪啪打了三个漂亮的水漂儿。
男孩刚走到一丛花旁，从后面闪出两个披着长发的男青年，一把抓住了男孩。
喂，老猫，你干嘛呢？上午活儿咋样？我……男孩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他把两张人民币抚平，折好，攥在手里。他再也不敢在路上耽搁了，得赶紧回去。晚了又变成翅膀了。
后来，他光着脚走出动物园时才明白，把那曾丢失过的钱摸出来：它肯定在那只手里握过很长时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