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坚持要报官并非为了私人恩怨，父亲对此事的处置惩罚分明，女儿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只是王府的处置，是王府的家规，不是大邺的国法。”
晋亲王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慕容蓁稳住心神继续道：“昨日之事虽说指只算是一桩丑事，就算是送到官府去，也不过是关两日再罚些银子就能了结的。若王府不出面，李家势必也不会提起，李景恒也就躲过了一劫，但于王府却是招了两劫。”
晋亲王在她的不温不火的分析中怒火渐消，听她顿了顿，不由颔首道：“继续说。”
“王府这两劫，第一是声名，第二是法度。
一桩丑事越是息事宁人，越会引人遐想，明白人知晓是李景恒与一个戏子**被捉，经过几张嘴传出去就不知会传成什么模样，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人会以为跟李景恒**的本就是晋王府里的人，是晋王府为了给自己遮丑才拿一个戏子来说事的……与其白白招来这样的猜测和中伤，不如大大方方的将这件事挑开来说，究竟谁对谁错一目了然，也省得旁人胡说毁了王府声名。
大邺国法有规矩：伶人和妓子必须到官府备案方可嫁娶，如若与没有放身的戏子有了纠葛，按律应当守牢受审！昨日那个戏子分明是瞒着班主偷偷与李某幽会的，父亲却同意李家来人将李某带走了，而那个戏班主本该报官来捉人，却碍于王府的一句话不敢轻易造次，父亲一句话全了人情，给李家留了三分薄面，遮了王府的丑，却单单忘了国法！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府又何尝不是一棵秀树，女儿不懂朝堂上为人臣子该如何，只知要谨言慎行，只是若是一件事于情于理都有分歧，倒不如直接交给法度来裁决。”
晋亲王闻言沉默片刻，缓缓道：“话虽然不无道理，但此事若是报官，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些。”
大邺法度虽对伶人和妓子的归属有明文规定，但偏重于对于妓子的约束，对伶人则要轻得多，有朝中官员狎妓被告发丢了官职，但若是碰了未放身的伶人，不过是交些罚银便可了事的。
“女儿闲暇时翻阅前朝轶事，其中提到前朝圣武帝废黜太子，原因不过是太子在饮酒时误用了皇帝的杯子，圣武帝认为他有意取而代之，唯恐太子弑君篡位，便废黜其东宫之封，几个月后又用毒饼赐死了废太子。
帝王之心虽不见得个个都如圣武帝一般阴狠，但龙椅高处不胜寒，又总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久而久之坐在宝座上的人也会有如履薄冰之感，后宫皇子们的言行举止，朝堂大臣们的一奏一议论，大到天下兴衰，小到错用了一个杯子，在他们眼中都会变成祸乱之根源，急欲锄而去之。
父亲认为蓁儿将此事看得太严重了些，可追本溯源，所有的大祸的开端不都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慕容蓁话音落后，书房中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中。
灯花乍响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清脆。
窗户上有簌簌的雪落之声，明日应当又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美景，这个冬日虽然漫长，却不让人觉得单调难熬。
“你说得不错，万事有因果，不起眼的小失误很有可能引发大祸事，晋亲王府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盯着看着，是应该格外谨慎些。
此番的确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疏忽了。那就明日一早让管家去寻了班主一同去报官，李某有错在先，的确该就事论事才是。”
从书房出来，慕容准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父亲的脾性他最是明白，方才他说出要报官时就已经准备好了说辞来解释，谁成想竟然一句都没说出口，反倒是阿蓁几句话就把父亲给说动了。
半年未见，没先到这丫头的头脑和口齿竟然伶俐到这个地步，有理有据逐条推进，让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可转念想想原委，慕容准的欣慰又渐渐消退了。
若是在单纯境地下长大的女孩子，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心眼和这样谨慎？
他犹记得从前的阿蓁，是沉默寡言连话都不愿多说的女孩子。
如今言语间的犀利和处事的冷静又是从何修来？
慕容准心中五味陈杂。
他在北山大营里练兵，为了锻炼士兵的临场反应，经常在三更半夜兵士都睡下后模拟敌军奇袭，刚开始士兵们都手忙脚乱，有些连武器都丢掉了，如此反反复复训练了几个月后，夜间哪怕是有野鸟飞过的声音，营房中也会惊醒一片人。
阿蓁是不是也是这样，日日在纷争中心惊胆战，稍不留神就会陷入昨天那种境地，稍有软弱就被别人拿捏住动弹不得，所以时常将自己置身于草木皆兵的警惕中，这才看到了他和父亲都忽略掉了的细枝末节。
慕容准心中登时有些不是滋味：她本该过得更简单一些的，却被人心不足和不休纷争变得复杂起来。
如若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慕容准不敢往下想。
两个庶出的兄弟因世子之位与他面和心不合已久，对付这两个人慕容准心中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从未将他二人放在心上过，他以为府中的争斗不过在于世子之位带来的诱惑，却不成想女眷之中竟然也有这样阴暗龌龊的一面。
她们拿不走阿蓁郡主的尊荣，却可以坏掉她的名声，一个女子若是没有了名声，又还剩下什么？
慕容准心绪难平，送慕容蓁回了蘅芜苑后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坐了良久，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很快便写好了一封书信，附上白银万两，交给心腹张蒙让他明日一早便送出城外去。
张蒙瞥见信封上的“问世阁”三字，心中不由惊了一惊。
问世阁可问事也可成事，只是它身在江湖，朝廷之中为避嫌多有避讳，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与问世阁打交道。
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