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正午刚过慕容蓁就踏上了出府的马车，往玲珑阁方向去。
玲珑阁是京城中近来新兴起的乐馆，比起其它乐馆来最与众不同之处便是这里只招待女客，又环境清雅宁静，从开馆之日起便深得京城中千金小姐们的垂青。
一直走得四平八稳的马车突然减速，继而突兀的停在路中。
闭目养神的慕容蓁睁开眼，身边的元香已经按捺不住撩开车帘探出身去。
“怎么了停下了？”
“郡主，前面不知哪家的马车坏了，将路给堵死了。咱们是趁现在调头换其他的路，还是再等等？”
“这条路比其他路能快多少？”
“细算起来约莫小半个时辰吧，玲珑阁在城南，往那里去的多半是小路，绕路不说也不比在大路上跑得快。”
慕容蓁没说话，伸手撩开了一侧的车帘往外看。
堵路的那辆马车不是十分华丽，但也能看出非一般人家普通马车，眼下马车微微向左侧倾着，像是陷在了什么坑里，为保险起见车上的人也都下了车，如今正冒着雪站在一旁焦急等候着。
“元香，你去看看那马车出了什么问题，短时间内能不能让开路。”
元香领命而去，慕容蓁又隔着车帘看了几眼才收回手。
隔了一会儿车帘复被撩开，寒气直往车里钻，还有几片飞雪落在了马车里铺着的白毯上，很快就化成了水珠。
“郡主，前面的马车左前轮子受损，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是谁家的马车知道吗？”
“元香不知，但看车主人的穿着打扮，似乎也是官宦世家的小姐。”
“扶我下车。”
元香向后推开一步，伸手小心翼翼的扶着慕容蓁的胳膊将她扶下车来。
慕容蓁只披着挡雪的斗篷，连罩帽都没戴，踩着被来往车辙压得狼狈不堪的路面朝等候在路边的两人走去。
两人中一个同慕容蓁一样披着罩袍，另一个则只穿着厚重冬衣，披着罩袍的那个似乎察觉到什么往慕容蓁这里看来，身形明显一僵。
罩帽掀开的一刹，慕容蓁几乎听见了自己如雷一般的心跳。
依稀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些泛黄的日子，长信宫中的烛下对弈，御花园中的采撷茉莉，中秋月桂下共饮桂花酿，封禁凝云宫时镂花墙后的焦急面孔和从孔洞中强塞进来的糕饼干粮……
凝云宫里的血腥之气似乎还在鼻尖弥漫不散，烧红的烙铁后那双眸子里带着的刻骨恨意，是她到如今都不堪回首的痛。
慕容蓁知道这一幕相遇迟早会来，却没料到来得竟然是如此突然，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郑荣华神色里带着明显的疑惑，这样直白的神情让慕容蓁不由想起了前世长信宫喜怒不形于色的慧贵妃，心中生出几分感慨。
“昭华郡主？”
慕容蓁颔首，强压住心底的复杂情绪笑着反问：“不知你是哪家的小姐？”
“家父郑毅。”
“原来是靖康大将军家的小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为何不再叫一辆马车来代步？”
郑荣华无奈的看了一眼坏在路中的马车：“我急着去玲珑阁赴邀，谁知路上出了这样的麻烦事，眼下正值正月，许多车厮都没开市，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玲珑阁？正巧我也要往那里去，既是同路与我同行便是。”
郑荣华面露犹豫：“这怎好意思劳烦郡主？”
“举手之劳罢了，若是下次我也遇到这麻烦事，记得也捎我一程就好，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晋王府马车，元香和郑荣华带来的婢女坐在车门处，慕容蓁坐定后便将车上的手炉递给郑荣华。
郑荣华感激的道了谢，将手炉拢在袖中暖手。
方才在路边站了许久，手脚早就冰凉不已，若不是遇到了昭华郡主，再站一会儿她恐怕就要打道回府去了。
这些劳什子邀约她一贯不爱来，若不是架不住母亲唠叨，谁愿意大冷天的出来受冻呢？
慕容蓁递了一杯茶给她：“眼下我才想起来，宫宴上我见过你的，那时你穿着件香妃紫的宫装与你兄长站在月门下说话。”
郑荣华讶然：“郡主认识我兄长？”
“另兄将门虎子，围场上一招百步穿杨让家兄津津乐道至今，过府时我曾见过几次，略有些印象。”
郑荣华高兴道：“百步穿杨不算什么本事，我哥哥最厉害的还是刀术，早前还与江湖赫赫有名的刀客切磋过，在江湖高手榜上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呢！”
“竟是这样厉害？是什么样的高手，江湖高手还有到京城中与人切磋技艺的？”
郑荣华听到她的疑问，语气愈发轻快，仿佛找到了同道中人一般与她娓娓道来：“自然不是在京城，那还是几年前在骊山时，我兄长他入山寻古书上提到的一味奇药，不想却遇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结果……”
……
郑荣华津津乐道的这段过往，慕容蓁其实早已听过许多遍。
入宫前她没见过郑佑之，所有关于郑佑之的传闻都是在郑荣华的讲述中一点点鲜活起来的，这个比大邺战神更略胜一筹的少年将军，不仅是郑荣华的兄长，也是郑荣华此生最为仰慕之人。
郑佑之二十七岁时战死在苍原，噩耗八百里快报传入后宫，郑荣华闻之当场昏厥，此后长达数月都一直神思恍惚，时常在夜半披发赤脚于长信宫中四处奔跑寻找，口中模糊不清的唤着“哥哥”。
看着眼前眉目飞扬的少女，慕容蓁心中不由一酸。
当年她认识的郑荣华，就是这样眉目鲜活，神采飞扬。阖宫中的女人都小心翼翼，唯有她直来直往，若是对什么看不惯，从神情里就能看出不满来，做妃时就敢跟太后顶嘴，跟贵妃叫板。
但在背地里，郑荣华却从未议论过旁人半点是非长短。
皇宫像是一只怪兽，吞噬了女人们的青春美貌，又消磨掉她们骨子里的良善人性，徐素宁是皇权的牺牲品，郑荣华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
苍原一站大获全胜，主帅郑佑之却在班师回朝的前一日突然横死在的荒野之上。
靖康将军护国有功，最终却落得个乱臣贼子的声名阖族株连。
萧煜啊萧煜，你的手上究竟欠了多少笔血债？
今生你又该如何才能一一清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