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多么好!有人替我浇花了,浇那些我看得见却够不着的花,浇那些仅仅靠我的泪水止渴却无法拒绝枯萎的花。一群乞丐,终于遇到一位挥金如土的财主。雨从他的腰包里漏出来了。雨一边在下一边在问:“够不够?”
假如我的体温跟太阳一样,就能燃烧。假如我的体温跟月亮一样,就会结冰。假如我的体温跟石头一样,还有什么必要活着呢?即使活着,也是作为冷血动物--或者说,已提前成为一具尸体。
我在黑夜的原野漫步,沉醉于亘古的宁静。忽然,远处驶来一列灯火通明的火车。(想不到铁道线已经铺设到这里,荒凉不复存在)。它不像是火车,更像是高悬的星空派出的一小队使节,急于和大地交涉什么……
天色变暗。乌云在积聚--就像一个悲伤的人放声大哭前,一张扭曲的脸。我宁愿一切早点开始,也就可以早点结束。
只需要一点点爱,作为诱饵。而隐蔽在后面的漫长的线索,乃至横空而立的钓竿,则是仇恨的哨兵,一动也不动,耐心地等待你上钩。你今晚的别墅座落在一只水桶里。
梦如同一根别针,把你钉在洁白的床单上。哦,你已不是蝴蝶,而是梦的标本。
他不养鸟,他只买了一只空鸟笼--悬挂在天花板上(像盏吊灯),仅仅作为装饰?不,只要鸟笼还在,他就等于养了一只不会叫的鸟。
孤独具有琥珀一样的霸权。我身不由己地成为被劫持的人质。你可以清晰地看见我的表情乃至挣扎,却忽略了包裹着我的那层透明的物质--永远也不可能融化的冰。我被真空般的宁静冻僵了。
我爱上的女人,是我父亲爱过的。父亲老了,可他爱过的女人没有老,仍然明眸皓齿。我知道,若干年后,我的儿子,还会爱上她。包括儿子的儿子。只要是男人,都无法拒绝--这个叫阿诗玛的女人。阿诗玛,中国的海伦。电影老了,女主角没有老。看电影的人老了,他内心的爱情不会老。其实,演电影的人早已老了,可她扮演的女人,没有老,仍然明眸皓齿。
这就是生活:我还没年轻过就老了。在我身体的大地上,有着形形色色的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它们提前进入了凋零的季节。有着高悬的星辰--却日渐变得昏暗。
众多的树叶落地之后,只有一片树叶,持久地飘浮着,像长在某根看不见的枝条上。其实并没有谁在半空中挽留住它,而是自身的轻,使之无法降落。轻:容易被忽略的力量。它甚至可以跟虚无较劲。
她是一位从没有画过一幅画的女画家。不,她每天醒来后,都要用口红,为自己画出一对艳美至极的嘴唇。她相信:即使是达芬奇或毕加索,也不可能画得更好、更像、更熟练。
即使在欲望膨胀的时候,也有一副看不见的缰绳,勒紧我准备伸出的手。我知道自己是一匹有骑手的马。
呼出的雾,又被吸入,在肺叶里弥漫,在胸膛里弥漫,在血管里弥漫,如同对待它刚刚欺骗过的田野。我最终在自己的体内迷路。
树梢的空巢,是一个被丢弃了的家。家具由若干根枯枝组成,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味。它依旧坚守在呼啸的大风中,只是希望:有可能被那飞走的鸟梦见。它的投影没有落在地面上,而是直接进入昔日主人的梦境中。以至它自身,日渐蜕变成一种虚无的存在。
玻璃窗是两面都可以照的镜子。你在镜中变成了风景,而风景在镜中变成了你。或者说,你使风景恢复了记忆,而风景使你忘掉了自己。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天堂在坟墓里。万念俱灰之后,这是最后的信仰。
月亮上垂下了软梯,天亮后会撤走。它可以悬挂到地面,然而每当我伸手,却够不着。
第二天醒来,我扒开一堆冷却了的灰烬,为了找到自己烧剩下的牙齿或骨头。但这纯属一种愿望,因为我已无法伸出我的手:它已不再长在我的身上。它完成的最后一个动作,是那从指尖开始的自焚……
死后的蜡像,是他没有流完的眼泪,保留着融化并且流淌的权利。
一张旧报纸,对于当天的死者而言,仍然是新闻。它在地下被反复阅读。
假如以某种动物作为比喻,我觉得自己更像豹子。豹子是孤独的,习惯于单独狩猎,而不像狼群那样拉帮结派,围追堵截。它也不像狮子那么张扬,示威性地怒吼;它总是一言不发就冲出去了,一会儿肯定扛着猎物归来。它把猎物挂在树上,在这最安全的地方,独自品味着收获的欣慰,无需与人分享。豹子的力量主要体现在速度上,为了出奇制胜地发动“闪电战”,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光都在休闲,养精蓄锐。当一头形单影只的豹子趴在树枝上望着远处发呆、打盹,我分明觉得这里也曾是我栖息过的地方。
鹰张开的翅膀一动也不动,悬浮在空中,既不因轻而上升,又不因重而下降,就像蹲在一根看不见的树枝上。是什么力量,使它无需扑扇翅膀就能保持在既定的高度?空气,被它锋利的爪子抓紧了。
你觉得花盆就像太小的鞋子,挤压你的脚。于是你悄悄地在泥土里踮起脚尖,使开在脸上的花显得更高了一些。别人想象不到:那是你踮着脚、忍住疼痛开出的花。
这棵极其丑陋的树仿佛是从地狱里长出来的。它努力探出上半身,却不得不把膝盖以下的部分,留在那幽冥晦暗的地方。这恐怕就是所谓的不能自拔。冬天,它重复着我们看不见的动作:因为寒冷而在泥泞里不断地跺脚。
他的头脑中产生了很多古怪的念头。他觉得是祖先中的某一个在自己身上复活了。甚至,有更多的人,在彼此辩论或争吵。一小段遥远的家族史,重新变成现在进行时--他们的过去正是自己的未来。
手艺,是一双手的延伸--在空间上的,在时间上的。就像树枝上长出的叶子,即使落到别处,仍能依稀回忆起曾经的故乡。哦,每一片落叶都是一次漫长的敬礼。
这就是堂吉诃德:一位在观念上落伍的乡村绅士,居然比其他追逐潮流的人更称职地成为一个时代的急先锋。他惟一的悲哀在于--除了桑丘之外,不再有追随者。他的生命本身,带有葬礼的性质,而他被盅惑般狂热的笑声,则是为寿终正寝的骑士精神所配置的哀乐。他以活为死,以梦为马!也许,他并不是在逐渐加速、超越,把芸芸众生甩在后面,他彻底是在相反的方向冲锋。在这条独辟的蹊径上,他不仅是第一,也是惟一!惟一的游侠。即使左右着他的思想与脚步--是一个虚妄的目标,但他毕竟是一位有目标的行者。
她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嫁人:要么是梦实现了,要么是梦彻底破碎了。他追求着她。他知道她梦破碎了的过程可能更为漫长,因而决定帮助她实现她的梦。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可当她的梦真正实现的时候,她果然嫁人了--新郎却不是他。他成了她的梦的牺牲品。在她的婚礼上,他过迟地醒来。可他仍然认为:梦实现了的她,比梦碎了的她(极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更美,更值得他爱。
云雾遮掩住山峰的下半部,使这座山显得像是从云团里长出来的了。莫非它比云更轻?否则云如何将其托举起来?
影子在表演倒立,并感受到一阵阵头晕。
越美,越容易成为醒目的靶子。我从不追求羽毛光鲜、歌喉婉转,宁愿做一只穿着迷彩服的麻雀,在被忽略的树权间,哼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曲调。
蜡烛一边用火焰的小手揉着眼睛,一边无所顾忌地流泪。它只有在哭着的时候才醒着,才意识到冻僵的身体的存在。当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脚尖之后,又重新变成固体。那是它为死亡准备的新的尸体。
为了呼吸,树在体外长出了更多的肺。即使这样,它还常常因春天的来临感到窒息。阔叶林里,有着数不清的肺--这是它比人类显得富有的地方。
我的晚年,坐在一座目前尚未建立起来的养老院的门前,等待着我。它虽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我隐隐约约感受到它的存在和它的等待。那幢终将出现的建筑的地基,已经不为人知地打下了,在时光的深处。
金刚钻不容置疑地划开了玻璃。玻璃在坼裂的疼痛中,梦见的是一艘自远处驶来的破冰船。我看见了时钟(包括分针与秒钟),却无法找到能把一根线穿过去的针眼。这么说来,它们不懈地运转,仅仅在缝纫着虚无?时间啊时间,只剩下几根铁质的骨头。
这是多年前的老照片:你的微笑依然被纸张保持着,可作为背景的雪,在不易察觉地融化。终有一天,你的身后将呈现出赤裸的土地。
那位用冰刀跳舞的女演员,像唱针一样在滑冰场旋转(唱片是否该换一面了?)--音乐仿佛自她的足尖冉冉升起。一圈,又一圈……她怎么努力也停不下来。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着庞大得多的身躯。它并不是在求援,也不会呼救,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死者遗留的任何一簇荒草(长在坟墓上),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有时候,他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迈动完整的双腿走向死神)。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刚刚出生(一定是在战后开始了新生命),而且出生时就只有一条腿。总之他必须彻底忘掉(或有选择地忘掉)缺少了的那部分。
一只特殊的杯子,可以不断地把酒斟进去。哦,这只杯子比我更渴!它摔碎了是因为它醉了。不怪我。
从上半夜到下半夜,对面楼房窗户里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了。于是整座楼房仿佛从地面上消失了。而我住的这幢楼是不会消失的,因为我还亮着灯。除非我睡着了,它才会暂时消失--当我睁开惺松的眼睛,它又重新出现,正如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里升起一架醒来的电梯。说一句狂妄的话:马雅可夫斯基写的诗在形式上被称作“楼梯式”,而我的,是“电梯式”--借助的是灵感的电力。
我觉得堂吉诃德不仅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如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还是一个行动主义者--哪怕他采取的是不切实际的行动。但还有谁,比他更勇于将理想化为行动呢?行动的荒诞,并不影响他理想的严肃--毕竟,他是一本正经地做着(别人眼中的)傻事。有比他更怪诞的人吗?有比他更严肃的人吗?有像他这样集疯狂与严肃于一身的人吗?没有。从来就没有。而且永远也不再有了!西班牙的疯子哟,请接受我的敬意。因为即使在疯子里,你也算另类的。
我梦见了你--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假如你确实存在的话,是否能够知道:你是我的体外的一个梦。梦有多美你就有多美。
我从不过多地考虑未来。因为我觉得:我今天能想到的事情也许注定是实现不了的,而明天将发生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我想不到的。何必猜谜呢--假如谜底还没有诞生……
作为一个酷爱怀旧的人,他几乎很少生活在现场。即使出现在人群中,也像影子一样若有所失。他的生命停留于过去,只不过有一部分已提前抵达了。而这一部分仍不时地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拉力。
在无限扩大的面上,你是一个点,寻找着另一个点,以便构成一条直线,抗衡来自无限的压力。所有的生长,都是因为恐惧--以免自己愈趋弱小。
丝绸之路的起点,是地图上无法标明的。它来自于第一只蚕的嘴角。
出生时的脐带已经剪断,我像一只风筝,越飞越远。但是,母亲--请你千万不要松手,哪怕你手里握住的不是我,而是一小截断线。它至少可以代替我陪伴你的思念。
墓碑太沉。它挤压着你,使你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叹息。你只好沉默着,等待别人替你将其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