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威！你……老夫还没死呐，你们蔡河分舵想造反！”
“造反？总舵主，您回去问问您那位管账的，十一万二千贯，即便按你们那套利滚利的算法，咱们蔡河分舵该交的数，也都尽数补齐，一文不少。至此，蔡河弟兄与水蛟帮两不相欠！往后，只在龙头麾下效命！”
刘子威等三人手握朴刀，在马上向秦方玉躬身抱拳，他们得见自家老大安然无恙，各个欢欣鼓舞。秦方玉朝他们点了点头，随口道：“哦，是你们啊，最近也让我那书呆子给折腾够了吧？”
三人愣得一愣，想是在说许大总管，全都大笑。这些天来，他们被许临川逼得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遇仙楼开始，不眠不休地一直盯到官渡集，是苦不堪言，而一想到入伙龙津阁班底，却又不觉得苦。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笑，可这番变故着实令在场众人吃惊不小，张迎祥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谢华笙虽然也吃惊，又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多少天没见了，她怎会不想他？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心跳得很快。如此一来，往后华山与龙津阁来往，岂非再不用顾忌张迎祥了？秦方玉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
“哼！乌合之众，来再多又怎样？我刚才说了，今日留给你们的只有一条路，那便是随我去官渡集！”
雷允寿话一说完，龙虎二将便率领雷家堡的部众紧逼上前，而刘子威等人早已提刀下马，率众拱卫在秦方玉身边。
眼看两家火并一触即发，龙虎二将的人马突然停下不动！雷允寿不明所以，他恼怒地回头，只见雷家堡众人正神色紧张地盯着后头。
接着便听见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不过，只来了一人而已。
雷允寿一见来人，不悦之情已溢于言表，他阴阳怪气道：“玄土使，你来作甚？你身份尊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堡主没法交待！”在他身后，龙虎二将早已手足无措，那神情只差没当场下跪，两人异口同声道：
“少堡主！”
“哎呀！定乾贤侄，你来得正好，大水冲了龙王庙，老夫看来是老了，好多事儿管不住了，但今日搞成这样，又是何苦来哉！”
雷定乾闻声下马，他不去理会雷允寿，疾步走到张迎祥跟前，极恭敬地弯腰鞠躬，轻道一声“大伯”，便上前给张迎祥把脉。接着，他从袖口内掏出了一只瓷瓶，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小口，再递到张迎祥跟前，恭声道：
“大伯，您失血过多，若不嫌弃，请服下此药，有补气还阳之效。”
张迎祥见雷定乾礼数周道，倒觉着面上有光，他毫不怀疑地服下瓶中之物，只觉入口甘醇，立时神清气爽，真是好药！然而，眼下场面总得收拾，可雷定乾似能猜到别人的心思一般，不待张迎祥开口，径直说道：
“在下乃堡主之不肖子，忝列我雷家堡‘五雷使’末座。今日奉家父命，特来恭迎诸位贵客，然毕竟是晚到一步，令我部众对各位尊长多有得罪，在下于此赔礼了！”
雷允寿听后冷哼了一声，而场内众人却一下子对于雷家堡的印象大为改观。这位雷大公子接下去的话，更令听者好不舒坦：
“诸位沿途遭到天鹰堂的伏击，实乃我雷家堡的错，当下时局，反而掉以轻心，未能尽护送之责！万望海涵。”
雷定乾顿了顿，远远地朝谢华笙所在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往下说：
“无论诸位是想回城休整，还是继续往官渡集，悉听尊便。惟望大伯给个薄面，堡主多年未见大伯，十分想念，况且大伯有伤在身，不便路途颠簸，可否请随我赴官渡集，一则为调理伤患，二则也容家父略尽兄弟情谊？”
张迎祥听雷定乾都这么说了，倒也释怀，且不论七十里远近可一日来回，往后诸般种种，雷战天多的是有求于他，适才显然是他手下不知轻重。
不过，今次却不能太逞了雷战天的意！
想到这儿，他笑着开口道：“哎呀，贤侄啊，不必过于自责，我老张命大福大。老夫又何尝不想同我兄弟相叙？只是，华山谢掌门今日遭此危局，幸而有惊无险，否则老夫没法和她娘交待。我的意思，还是让华山两位先回城歇息，老夫则无妨，由我女婿陪着，现在便往官渡集和你爹共叙兄弟情，如何？”
雷允寿把脸一沉，正待说话，但雷大公子好似背后长眼，他转身笑了笑，直令雷允寿心头发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雷定乾恭声道：
“一切听凭大伯做主，只是我姐她……差不多有快六年了，家父思女心切，可否一同随我……”
雷如梦听了大怒，也不顾自己伤势，冲着雷定乾大喊：“弟弟，你告诉我爹，就说我死都不会回去！”
闻言雷定乾脸色一变，转眼恢复如常，他正要斟酌如何开口，谁知张迎祥却一手捋着胡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口吻道：“唉……孩儿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姐身子一贯欠佳，在我水蛟帮这些年，内伤发作时，全靠老夫当年为自家闺女求得的一味神药，唤作‘花开挽留’，方可保无碍。今日，你姐伤上加伤，非得服药不可……
“依我看，还是将她送回我女儿处调理为好！”
雷定乾盯着他那多年未见的姐姐，熟视良久，轻叹了一口气。
“听凭大伯做主吧。”
※※※
雷如梦被安顿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床榻上，盖着厚实而暖和的被子，却如同置身冰窟一般，从头到脚颤个不停。抖得太厉害时，她嘴里上下两排牙会磕碰在一起，发出令人不安的咔嗒声。
“她到底是怎么啦？原来她内伤发作的时候，一颗暖香丸足矣，今天都已经喂她服下两颗了，为何还是……”
莺莺说着，忧心忡忡地看着谢华笙。谢华笙还从未见过她如此无助的神情，是啊，别看她平日里处处逞强，终究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罢了。
此前在乱葬岗，秦方玉虽说已明摆着自立门户，却还是率众一路陪她和颜若蓝送雷如梦回城，张迎祥也没有多说一句，只是草草写了封信托谢华笙带给莺莺。
回来这一路，谢华笙看着秦方玉和蔡河三兄弟喝了一路酒，没机会说上半句话。
入得城门，秦方玉便同她们分道扬镳，然后有水蛟和华山众人都来接应，谢华笙让颜若蓝先回了马行街总堂，等她将雷如梦送至遇仙楼，已是入夜时分。
雷如梦备受煎熬的模样，谢华笙整整看了一路，她心里一点不比莺莺好受，想着安慰莺莺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昨日种种，她亲眼目睹，滕雪枫为了雷如梦，甘愿放弃他的一切，这样一份再续前缘般的幸福令她彻夜难眠。谁知今时今日，昨夜所见好似上天的玩笑，相爱的两人，一个死一个疯，缘尽于阴阳，无复回风之雪。
难道对于爱情，痛苦才是褒奖？
※※※
谢华笙想得出神，差点把张迎祥书信的事给忘了，她赶忙取出递给莺莺。莺莺拆开信来看得一眼，却止不住地冷笑：“爹爹是吓糊涂了，这点小事还用他教？”谢华笙见莺莺刚才的可怜样已荡然无存，竟一下子觉着有些摸不透她。
“爹爹的老毛病就是赏罚不分明，一辈子改不了。要是没有那杀千刀的秦方玉，今日一战咱们还不都死光了？再说了，秦方玉都救过我爹几条命，帮内留不得他，他要另起炉灶倒正合我意。往后龙津阁照样还得靠着我漕帮吃饭，没必要搞成势不两立的样儿，少一个蔡河分舵，只当是给他论功行赏了。”
莺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谢华笙听。接着，她站在二楼的阑干边，朝着守在楼下的众位头领，一条条地发号施令，有指示帮内如何与龙津阁谈判的，有调动人马前往官渡集的，还有在京城盯梢布防的……俨然总舵主的架势，那些头领却也惯于听她差遣，甚至好像比张迎祥说话还管用。
这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吗？
没错，可她只是不会武功，却一点不柔弱。谢华笙看着房门外莺莺的纤瘦背影，心中升起了一丝妒意，一样长在江湖世家，为什么她偏偏与江湖格格不入，而莺莺好像专为江湖而生？
只是谢华笙想错了，因为接着她看到了那份柔弱。莺莺一回到屋内便屏退了左右，还闩上了门，于是，屋里头只剩下她们俩，不对，是她们仨，还有卧榻上的雷如梦。她坐在雷如梦床边，默然无语，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如梦她是怎么啦，我也没办法了，药只剩一颗，还要不要给她吃啊？我的药怎么就一下子不管用了？原来不是一直吃下去就好的吗，可是没药了！连着两年都没配出来，这药也太难配了……
“怎么办啊，华笙妹妹，你教教我吧，你们都是武林高手，我不懂你们的武功，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莺莺突如其来的哭声，让谢华笙也湿了眼角，姐妹情谊她如何不感同身受？就像她和颜若蓝，虽是主仆，可她从来也不敢想万一哪天……她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如梦的伤势，在回来的路上，我和若蓝一块儿议过，想来是走火入魔了……狄护法说他暂时护住了如梦的心脉，应该能支撑几日的，谁料半路上就发作，或许这是你的丸药不见效的缘故。”
“狄玉京这个窝囊废！”莺莺急得又要哭，“那怎么办！难道要我看着她死？还有别的办法吗？五岳里头，你们华山不是金石汤药最出名的吗？华笙，我求你想点什么法子，救救如梦吧！”
莺莺拉着谢华笙的手直摇，谢华笙只是木然站着。救雷如梦谈何容易，若是连狄玉京都无能为力，她这点微末道行又能怎样？除非是她父亲谢晚棠再世，或者就是那个从来也不见人，见人时即见血的李燕来。可是她爹曾和她说过，李燕来像极了他少年时，剑法无双却最不愿在内功上刻苦，他能救吗？
这也太过荒唐！他李燕来即便是能救又怎样？让他过到水蛟帮救雷如梦？何异于痴人说……
想到这谢华笙怔住了，他不是撤兵了吗？他这样的人，为了她，今天也收手了，她真要是去求他，他会同意吗？可天鹰堂里那些人怎么办呢？
等一等！
谢华笙忽地抬头看莺莺，莺莺见她眼光闪烁着一丝怀疑和希望，也突然心中一动。
她想到的人，不会是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