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这样的上壤，就有这样的活动。2002年初夏，台湾著名诗人痖弦、楚戈分别自台北和温哥华来旧金山的前几天，前《明报》副刊主编、女诗人潘郁琦电话通报，说届时打算举办一个《诗与音乐的畅想》晚会，音乐家们要唱自己的拿于-好歌，诗人们要朗诵0己的诗作，邀我参加。我说我欣赏这个构思，但我不是诗人，能否朗诵散文？她说不行，因为开宗明义，题目叫《诗与音乐的畅想》，怎么好冒出一个散文的畅想！我说那我就只好请假，她说更不行，人家从老远赶来，你怎么好不出席！我只好整理思绪，急就一首《北方的树》。
晚会在库布梯诺市图书馆大厅举行（此市市长是华人），潘郁琦主持（她曾任台湾某电视台主播，台风、仪容以及吐字发音自然堪称一流想不到偌大的大厅竟是坐无虚席，满室的华衣艳服。远道的痖弦、楚戈到了，旧金山的纪弦、於梨华、王性初、程宝林、黄慜……自然不能不来。诗人兴会，一个个登场朗诵。轮到我时，只好差强人意，念出我的《北方的树》：
树--北方的树
被生生拔离，
离开它自己的空气、土壌和水分，
风干着、懵懂着、喘息着插入了另一块陌生的土地，
这本来是一块肥美的黑色土壤，
可迎候它的是燥热的旱季，
这里本来一片碧蓝，
可不知为什么，
山那边却天天飘来迷乱的云翳，
它不再歌唱，
喉咙已经喑哑它不再摇曳，
一片片叶子已摇不出过往的旋律，
它不再有诗，
干旱的天空下它已经恹恢失语，
诗人失语是生命的癌变，
诗人沉默是宇宙的瘫瘓，
救赎吧，
人们祷告吧，兄弟，
噢，且慢--
它刚刚悟出它不是诗人，
它不过是一棵树，
一棵拔离故土的半枯的树。
竟是掌声如潮。我明白，不是我的诗好，倒是同是外来移民，或许也同有此感此心。
潘郁琦的确老到，调侃着：想是诗人自况吧？不过别着急，慢慢你会发现，加州的阳光比哪儿都好，加州的气候也最温和。
到底是加州的阳光更灿烂，还是北京的冬季更有味道（文化的味道）？两燁的文化人都在比较着，吟味着，而且越远离越向往，越不易靠近越跃跃欲试。我喜欢北京的冬季，那两脚踩在雪地上的脆响，那冷冽的空气冲人鼻腔的甜香。2000年冬天我回北京省亲，柳萌兄为迎接我，也为老友相聚，邀集了国文兄、叶楠兄、笑政、卫东、韩小蕙和《小说选刊》编辑部的几位朋友在沙滩一家餐馆吃晚饭。饭后，小蕙与我同路各自画家。路上她问我美国情形，我说几句话很难说清，这也有点像吃菜、像观花，各有所好、各领其味。她说要是编一套美国华文作家的写实丛书会是怎样，我说那将是一件大有益的事。据我所知，第一，华人在海外者，以在美华人去得最早人数最多，他们的生活是一座尚未深入开掘的文学富矿；第二，就海外华文作家说，旅美作家人数最多最有实力，担得起这套丛书的分量；第三，要编就得你做主编，因为你是一位比较年轻的散文大家，有号召力，也有精力。她以为我在调侃，笑而不好意思，之后问能否我们携手做，我说我可以做牵线人，但别做具体工作，原因是旅美华人作家散在全美各地，信来文往都靠，而我还不会；真的编起来，要大量的约稿、审稿、选稿，耗时巨大，我没那么多时间。
一个月后我回旧金山，向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理事会作了大体介绍。协会众成员意识到这是一件有益于中美文化界及两国读者的大事，于是大体分工：行政方面的事由德高望重的会长、旧金山侨领之一的运基兄担纲，组稿联系作者等等由副会长、年富力强的刘荒田承担，由喻丽清、吕虹两女士配合。由此，一年多的时间，汇集到小蕙处的稿件竟高达六七百件，作者近百人。这就忙坏了小蕙，她选稿编稿，出版社联系，心力交瘁中偶有电话，不胜负重中也颇有安慰--为规模的宏大，为作者的众多，为信息貴与文化含蜇的丰博。
2003年终于出版成书。皇皇六卷本，计90万字。书名为《美国新生活方式丛书》。从书名可以看出，她不重文学性，更重社会文化性，可以说是第一部全方位、多角度、原汁原味讲述华人眼里的美国现象的大型丛书，不仅具苻开创性，也是美华文学史上第一套大型社会纪实散文丛书。
正因为谁都意识到这套丛书的价值和开创性，美国国会图书馆也开创性地举办了有中国驻美使馆高级官员和美方相应人士、学者出席的专家研讨会；在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举办的丛书首发式上，旧金山市参议员也代表市长出席祝贺。美国国会图书馆和旧金山市并分别授予主编韩小蕙和《光明日报》出版社中美文化交流使者的奖状。
团聚了，这是十几年中天天期盼的事。可团聚不单要靠心，还要靠行，要分担家务，分担家的一切用度，何况总以为对家有亏欠，要偿还要补赎。然而在美国，没有官办的作家协会，没有人给开工资，单靠写作酬金是无济于事的，除非像严歌苓那样的天才一她修了美国的写作硕士，她先后获台湾文学的12次大奖，如今已是好莱坞的签约作家。于是大姐说，她想试试看能不能推荐我去他们公司工作。
他们公司是位于硅谷的一家生物化学公司，做基因研究。大姐原本毕业于北京医学院，专业对口，已是这家公司的元老。后来介绍妻进入，她是北京工业大学建筑系毕业，属理工科，数理化又学得好，也还差强人意。至于介绍我去，我真的不知能做什么。大姐豁达乐观颇富开创性，她笑笑说，管他，我先推荐一下看。那正是硅谷高科技界的黄金季节（1999年）一夜之间就可造就60个百万富翁，这家公司的效益也颇惊人。就是在这大背景中，大姐推荐没几天，公司就约我面试，这就难坏了我。既是美国公司，面试当然是全部英
语，我的那点英语如何应付得了！于是琴南兄上阵我就不信，当年咱们背语录背毛选都能一字不差，几句英语对话还背不来？
老兄，那可是生物化学呀，我哪儿懂？我仍发怵。
上中学时总学过化学吧？他继续鼓劲儿。
那当然。
这就行，就不至于露怯。他抄起纸笔，面试我经得多，我给你写些面试英语会话，你只要背熟就有八成。他陕映眼，写去了。
尽管磕磕绊绊，琴南兄教我的英语会话用之还绰绰有余。父母来自香港，她出生于旧金山，美国华人往往叫这种中国血统、美国出生的人。听我磕磕绊绊背完那段英语会话后，她露了一股礼貌又清纯的笑。她已完全看出我的英语水平，于是她尽量改用中文。中文表达不好，她就几个中文字，于是我就明白，就回答。最后弄得不知是她用英文考我，还是我用中文考她，谈了大约四卜多分钟，就录取了，而且职务名称也有面子，叫实验室助理。助理什么？就是每天收集各实验室的试瓶、试管、试杯等，放人一台机器里洗净消毒，之后我再以小车推着放还原处。这工作简单轻松一一是我工作以来最不必用脑子的差事，比之去餐馆洗碗做见把要强上几倍。我暗想这当然是沾了妻和大姐的光，美国也讲私情。
我的顶头上司就是面试我的那位小又，她叫或许因为血缘与地缘的交叉，她生有东方女孩儿的清丽，又透出一股美国女孩儿的不经意的洒脱。她总带着那股礼貌又清纯的微笑，可她又领导着我，是我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对这种关系我很长时间拿不准对位的感觉，有好几次我甚至脱口而出你应该叫我叔叔。
她看着我笑为什么？
因为我的年龄和你爸差不多。我笑望着她。
那不行，她笑得有些着急，嘀嘀嘟嘟说一串英语。大概是意识到我听不懂了，就又咦咦哇哇说了一串粵语。我还是不懂，似我知道她是在反驳我。我这才知道，我的这位领导说不完整国语，可我又不懂多少英语，她怎么指导我的工作？我们如何交流？用笔。她不能说的中文，却能用很准确的文字表达出来。这在人中是少有的，每遇这种情况我都感到尴尬又抱歉，可她却说：我在跟你学中文。你来以后，我的中文很有进步。这回答缩短了我们的距离，我对她的尊重，也越来越自然且由衷起来。我慢慢悟到：这或许就是美国，不，是硅谷的领导方法之一吧？权威是在对别人的真诚、尊重和体恤中树立起来的，而这样的权威要比惩罚、苛责和无端的打压坚实得多。
她自然不总像个乖乖女。一次一位《侨报》的朋友来约稿，我们在外面的花园聊了起来，待我回到试验室的时候，她正急着到处找我，急着要向我交代一项工作。见我进来，她看看墙上的钟说：
你，没什么不好吧？
我被问愣了，自知出去的时间长了些，又没跟她打招呼，我有些讷讷。
她马上漾出微笑我是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我很不好意思。于是她跟我交代起工作。可我心里一直惴惴然，不知她的问候是真是假。但不论真假，一个可做叔叔的人，被这么一位年轻女孩儿牵挂或者叫问询总不是件光彩的事。之后，就不能不加意自律。
前年，她结婚了，其丈夫也是一个，他有一身运动员的肌肉和一副高大的体魄，却不能说一句中文。在公司举办的那年圣诞上，她给我们做了介绍，限于我的英文和他的中文水平，彼此对不了几句话，可他爱酒我也能喝，到之后我们彼此不说一句话，只用碰杯和笑声就沟通了我们的友谊。
第二天卜。班时我真诚地对她说：你的丈夫很可爱。
她笑笑说：他还像个孩子。
那你呢？我望着他。
我当然不。
又是那清纯又顽皮的笑。
我逐渐融人这家公司，它原本是一位香港来美国留学获取生化博士衔的学者所创。既是华人主政，其员工除此地美国人外，来美留学的华人青年学子和早来后来的华人华侨就是这个公司的一支劲旅，仅我熟悉的华人同事中，就有原北京协和医院的外科医生，中日友好医院的内科主治医生，上海二医的医学博士，广州中山医学院的主治医生，北京医学院的早期毕业生……仅中国来的华人工作人员就能组成一个诸科俱全的高水平医院。而这些人才就组成了这家公司的生产操作部。
研究部门就更是人才济济，他们有近些年毕业于美国各大学的生物化学专业的博士、硕士，有原苏联科学院的研究员、副研究员，有来自印度和中东的青年学子。
事业发达，公司扩大，几百人的公司真的成为了一个小小联合国。早晨上班的问候声就成了一部多声部多音调的清晨交响曲。人们自然主要操英语，见面就是美式问候，友好的微笑中大多吐出的是出俄国人、印度人、越南人、菲律宾人也各操自己的民族语言，问候中就增加了一种亲切的乡情和乡音。自然，哪管是早晨的短短问候，也是华人们最丰富最多样，来自大陆和台湾的多数问候你早、早晨好或只简化为早，来自香港和广东的则大多说早晨。在这礼貌亲切的清晨交响曲中揭开了-天的序幕。
最富色彩的是午饭进餐时间。美国人喜欢简便，并在简便中享受阳光。他们大多是买些三明治、汉堡包、一罐可口可乐去花园的座椅上边吃边晒太阳；俄国人大抵与美国人相似，不同的是面包或三明治外往往多了些鱼子酱或大香肠，而饭后又往往去避人处过把烟瘾。最复杂也最尽兴的是东方人：华人、印度人、越南人等，他们往往带足了家乡的饭、菜、汤和水果，大家排在餐厅的微波炉前一份份地加热。印度人爱吃咖喱，越南人离不开各种各样的粉，华人则从北方的饺子、馅饼到南方的米饭、鱼虾和种种煲汤，热完后又三人一桌五人一伙地凑在一起，餐桌上色泽丰富，话语中天南海北，餐厅的味道也就五花八门。东方文化在吃，饕餮品味中人们调整情绪，得到了休息，下午工作起来底蕴不减；可对于西方文化在性的西方人，他们却很难适应这餐厅的喧哗和气味，于是也就离开餐厅越来越远。周末尤甚，餐厅里整个成了东方人特别是年龄较长的人的世界。因为西方人和在美国长大的年轻东方人都去外面餐馆用餐，准备他们周末的狂欢了。
这多元文化的交响在序曲与过渡时各领风骚，谁也不管谁，可一当演奏主旋律一一工作时，就各方合力，奏成多元的浑然一体的交响，它色彩纷呈，浑厚雄健，发出无限的张力。这或许是硅谷生命力之所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居里夫人的影响，学化学的、生物的及至学生物化学的，女性总比男性多。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公司里，各级经理与部门经理多由女性出任。女性自有女性的气息，由她们当家，公司里就多了一份温馨洁净，多了一份阴柔气。
身处阴柔中，作为男人，特别是老大不小的男人就不免时有尴尬，心想我堂堂五尺男儿竟……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就……一股抑制不住的阳刚气免不了时时想向外冒。
啊呀且住！美国女孩儿并不总是那么阴柔，我们那点阳刚气并不总是所向披靡。特别到了夏季，公司里那些女孩儿、尤其是那些经理女孩们，三天两头地就不安分起来，她们要么爬山、要么野游、要么露营……这就正合了妻和大姐的意，每次这样的活动她们都是积极分子。大姐也跟我说，既然搞创作，你就该融人美国，了解美国文化，参加吧，优胜美地）露营。一次长周末，我们去了，女孩们应者如云，男士们却只有我们两三位响应。我们开着几辆越野车出发了，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多。因为到得太晚，公园开辟出的露营地已经支满帐篷。无处安营，只好找了块沿河的空地搭篷扎寨。一面流水淙淙，一面古木参天，当然是个好去处，可这里不是正式营地，夜深时难免野兽出没，我们心里不能不嘀咕，于是想了两条对策：第一，不要各睡自己的帐篷，要两三人睡在一顶帐篷下，以防不测；第二，将所带食物挂在树上，以防黑熊劫其粮饷。对策订下，于是各自行动，忙了好一阵子，人睡时已是子夜时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