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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招募指挥部前的山岗上,马博政委焦急地踱步,忽见面前的原野上已经没有多少骆驼了,大吃一惊,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疯驼群的奔跑已不是来回折腾,而是朝着一个方向,这样很容易跑出中转站夏日哈。偌大的荒原,吃掉几万峰骆驼就像天空吃掉流星。他喊一声:“警卫员。”大步走下了山岗。

马博带着警卫员骑马跑向原野,朝着疯驼群追了一阵,看到地平线上烟尘的弯道就像耸起的大山,西走的驼群又南奔而去了。他跑向一座高岗眺望,看到古尔德班玛就在不远处,便会合而去。

古尔德班玛传令部队四面八方埋伏好,绝对不能让土匪冶子酩和祁连大爷跑出夏日哈。但很快发现这个办法不灵,土匪都藏进了疯群的骆驼,骆驼不停下,土匪就会跟着跑,很快就会跑没了。关键是要让疯驼群停下。怎么停?又不能朝骆驼开枪。难了,这跟打仗不一样。他着急上火地大声问左右:“你们谁有办法?”没有人回答。正在无计可施,就见库尔雷克和娜陵格勒骑着骆驼快速走来。恰好马博也到了,两个人打马过去拦住了骆驼,问道:“都疯了,你们的骆驼为啥不疯?”

娜陵格勒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她跟库尔雷克骑着一峰骆驼,迅速跳下驼背说:“骆驼要人骑哩,骑上就不疯了。”

古尔德班玛说:“那么多骆驼,谁骑得过来。”

库尔雷克也从驼背上下来,拍着香日德说:“还得要骑惯,马认人一闪,驼认人一年。”意思说马是烈性子,一蹶一跳,闪不下你,它就认你是主人了。骆驼是慢性子,耳鬓厮磨一年才会认你,但这一认便是以命相许的。“你们得管一管,公家人,我的两个娃娃卷到驼群里头去了,疯骆驼会要命的。”

古尔德班玛说:“想堵堵不住,怎么管?”

库尔雷克说:“得找到疯引子。”

疯引子就是疯源,断了疯源,驼群自然就不疯了。可疯源在哪里?古尔德班玛焦躁地踱步:“土匪,比魔鬼还要坏的土匪。”

库尔雷克摇头说:“土匪不是疯引子,美驼才是。”他说的是格尔穆。他听娜陵格勒说,格尔穆一到这里不久就出现了疯群。他知道格尔穆一定会闻到乌图美仁的味道,也一定会满腔嫉妒地跟其他有关联没关联的公驼打起来。“格尔穆,格尔穆。”他念叨着,揪了一把香日德的肚毛。香日德忽地扬起弯下啃草的脖子,歪头盯着主人,等待着驱使。

古尔德班玛沉思着:看来就一个办法了,进入驼群,找到疯引子。马根本不敢靠近,就得骑骆驼。他打眼望去,远远近近只要二三十峰骆驼,那是刚刚进入夏日哈,还没有来得及传染上疯症的。

马博知道他想什么,问:“你的兵谁会骑骆驼?”

古尔德班玛说:“除了我,没有人会骑。我带几个骆驼客进去。”

库尔雷克恐惧地说:“生人制不了疯引子,去就是送死。”

古尔德班玛说:“我就不信制不了,疯引子要是土匪,就打死土匪,要是美驼,就打死美驼。”

马博说:“非得打死骆驼?”

古尔德班玛说:“美驼自作自受,由不得我们。”说罢,命令部下去拉骆驼和召集骆驼客,自己拿出手枪,推弹上膛,又挎了一杆冲锋枪,立等着要冲进疯驼群。

娜陵格勒望着古尔德班玛冷飕飕的眼睛,断然说:“不能打死美驼。”她弹着舌头让香日德跪下,迅速跨上了驼背。

库尔雷克跳过去说:“我也去。”

娜陵格勒在香日德起身的同时推开了库尔雷克,嫌恶地瞪他一眼说:“你不要跟着我。”然后两脚一踢,驱赶着香日德,追撵疯驼群去了。

数万峰骆驼的驰骋,转眼就是几十公里。骆驼是耐力之最,没有动物比得过,疯野正在走向极端,狂妄只能越来越厉害。作为锋头的还是冶子酩和他的手下,准确地说是大柴旦坐下的母驼乌图美仁。乌图美仁意识到正是自己带动了一望无边的疯驼群,自豪得圆眼睛比平时睁大了一倍:来吧来吧,快来追我吧,格尔穆你快来追我吧。

大柴旦一看乌图美仁的神情就明白它在想什么,不禁跟它一样亢奋起来,好像他也是一峰母驼,他也有一峰对他死追不舍的高大俊朗的美驼:“来吧来吧,格尔穆快来追我吧。”

紧跟其后的冶子酩问道:“格尔穆?谁是格尔穆?”

大柴旦比乌图美仁还要自豪地说:“巴丹吉林最好的美驼就叫格尔穆。它就在后面,只要它不放弃乌图美仁,大驼群就会一直跟着我们。”

冶子酩“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朝大驼群看了一眼。

噼--噼--。大柴旦的鞭声成了鼓动乌图美仁也鼓动大驼群的号角。冶子酩带劲地拍打着驼背,恨不得飞起来。已经不怕埋伏了,剿匪部队不敢向驼群开枪,就算敢,也打不着,恁快的速度,跑上三天三夜,等到骆驼困乏停下时,剿匪部队会在哪里?早就甩到天边地角去了。

冶子酩想着一回头,本来是要关照身后的几个弟兄,却见驼丛里又升起了一伙人,没穿黄制服却带着枪,个个都是骑惯了骆驼能打善跑的样子,幸亏横亘着一片密不透风的骆驼,不然早追上来了。

那伙人见冶子酩回了头,便喊着什么,砰砰开了两枪。冶子酩一惊,掏枪回射,警告那伙人不要过来。那伙人不舍,子弹打得更密,尽在头顶上飞,像是有意的。冶子酩寻思:莫非遇上了祁连大爷?

正是沙漠悍匪祁连大爷,有百十号人马,都是打散了骨头从头来的强人硬汉。和冶子酩不一样,他们可不想往昆仑山里躲,来夏日哈就是为了阻止人驼进藏。为什么要阻止?祁连大爷的爷爷也叫祁连大爷,也是一代悍匪,光绪皇帝亲命追拿,逃亡时曾在柴达木的丹雪寺躲命。大难不死之后,祁连大爷给丹雪寺捐了不少金银珠宝用于修建庙宇。后来祁连大爷的父亲子承父业还做了悍匪,因打劫马步芳的官家商队,遭到马家军的追杀。丹雪寺向来不服马家军的盘剥敲诈,你杀的就是我救的,那儿又成为祁连大爷的躲命地。

现在,丹雪寺有求于祁连大爷了。住持喇嘛无坚对他说,我们丹雪寺是西藏鹿嘎活佛的属寺,鹿嘎的前世和班禅的前世为了权势利益水火不容,活佛不想在西藏看到班禅,希望你们务必阻止他。祁连大爷说:“感谢丹雪寺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那我就抓住不放啦。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大驼队来了,我们就得放弃柴达木,可是一旦放弃,我们哪里还有活路?拼了,坚决拼了。”祁连大爷原想干掉剿匪部队就能阻止班禅进藏,发现根本干不过,便把目标对准了骆驼。他想让疯群的骆驼调转方向往北跑,跑上几天几夜,跑过柴达木和祁连山,就会散向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再要结集起来,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但是祁连大爷很快发现,大驼群的锋头不是自发向南,而是靠人领引,以为是公家人或者骆驼客,杀气腾腾地过来阻拦,却发现也是土匪。

祁连大爷认识冶子酩。从河西走廊流窜来的冶子酩一出现在柴达木荒原,就试图跟他争夺地盘,小打大打已经几回了。祁连大爷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担心死伤骆驼,早就命令手下一排子枪打过去了。土匪骑骆驼,抢骆驼,也算是干着驼背上的营生,骆驼就是祖宗,像俗话说的:身子是父母造的,日子是骆驼给的。还有:拉骆驼的进香,土匪拜掌。掌就是驼掌。所以祁连大爷尽管凶悍,对骆驼倒还是仁慈的。

祁连大爷朝后吆喝一声,让他的人赶紧靠过来,又用枪柄捣了一下坐下的骆驼,加速冲过去,立时在面前密不透风的驼群里撕开了一道口子。

距离倏然缩短,祁连大爷举枪瞄准冶子酩,正要射击,就听一声鞭响,有个娃娃喊道:“祁连大爷,名扬三界,蚂蚁爹爹,蛐蟮姐姐。”这是驼道上的儿歌,怎么传到冶子酩的队伍里来了?稍一犹豫,见冶子酩伏下了身子,再打就打不着了。

对冶子酩来说,作为地头蛇的祁连大爷跟剿匪部队一样可怕,抗衡是不可能的,自己人少,武器也不如人家,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大柴旦,大柴旦。”冶子酩叫着,紫赯脸有些苍白了。

大柴旦知道冶子酩想说什么,回头笑道:“仇家来了,阿爸的仇家来了。”好像对他不过一场游戏,噼噼噼地甩了几驼鞭之后,高兴地喊一声:“我走了。”缰绳一紧,乌图美仁顿时改变方向,面东而去。

锋头转向了,整个疯驼群迅速拐动,把冶子酩一伙甩出了驼群。

冶子酩要跟过去,就见大柴旦急急地挥手喊道:“别来,别来,去前面等着我。”他明白过来,拽着缰绳,驱赶坐骑继续向南,身后几个兄弟很快跟了过来。

一阵狂奔后,冶子酩带着他的人停下了。他看到疯群的骆驼向东滚荡而去,祁连大爷一伙裹在里面,就像大浪卷走的水花,身不由己地远了,看不见了。

冶子酩呆望着疯驼群,竟有些恋恋不舍。

奴亥说:“走吧,连夜往前赶一程,鬼知道我们去了哪里。”

冶子酩摇头,指着右首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寺院说:“去那里,等着我儿子。”

奴亥冷笑道:“我敢和你打赌,这小畜生是故意甩掉我们的。”

冶子酩剜了奴亥一眼:“他说了来就一定会来,我答应了等就一定要等。老子是守信的。你要赌,咱就赌命。”

其他几个弟兄都说,这儿太不隐蔽了,祁连大爷或者剿匪部队会很快抄上来。冶子酩不听,带头朝寺院走去。

疯群的骆驼覆盖了东方,荒原像是跷跷板,驼群太重,把西沉的太阳跷出云层,又升高了。

小柴旦和坐下的格尔穆对疯驼群转向十分不满,一转向挡道的又多了,母驼、骟驼、公驼都来挡道。更糟糕的是风不再从前面吹来,乌图美仁的味道突然减淡了。格尔穆疑惑地慢了下来。

小柴旦着急地问:“咋了,咋了,不找乌图美仁了?你不找我找,我找哥哥大柴旦。”他双拳打驼,喊着:“乌图美仁,前面是乌图美仁。”

格尔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驱策,再次奋威而起,肆力顶撞着骆驼,一连撞得好几峰公驼东倒西歪。正要迅跑,就见生性倔强的长髯公驼又来挑衅了。

长髯公驼一直跟踪着格尔穆,死也要逞强报复。它超过格尔穆,调转胖大伟岸的身躯,竟像骡马一样尥起蹶子,踢在了格尔穆的脖颈上。格尔穆大怒,直接把头伸进对方的屁股底下,狠劲一扬。翻了,长髯公驼又翻了。

小柴旦“噢呀噢呀”地叫起来,用拳头激励着格尔穆。

长髯公驼翻身起来,宣泄似的扑过去,撞翻了前面另一峰猝不及防的公驼。那公驼急了,跑起来见谁顶谁,不成想撞到了格尔穆身上。格尔穆势猛异常,几乎把它顶得飞起来。更强烈的惊恐蔓延开去,疯驼群继续轰隆隆地奔驰着,就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又冲毁了一道堤坝。

哪里才是疯引子?剿匪部队的队长古尔德班玛带着四个胆大的骆驼客进入疯驼群东找西找。骆驼客靠的是经验,但如此庞大的疯驼群却让经验瞬间失效了,他们吃不准疯引子在哪儿,骑着骆驼穿隙过缝,一会儿这,一会儿那,遍寻不见,只好顺着驼流奔跑。跑着跑着,就见一峰雄壮非凡的骆驼突然追了上来,驼背上贴着一个娃娃。那娃娃见了他们便用双拳打驼:“噢呀,噢呀。”

有个骆驼客惊呼道:“美驼,快走。”

呼声未已,美驼格尔穆冲过来就要顶撞,四个骆驼客急忙驱驼闪开。古尔德班玛不知深浅,慢了一步,被格尔穆一头插到坐骑的两腿间,顶翻在地上。

古尔德班玛仓惶爬起。小柴旦“噢呀噢呀”地喊叫着。格尔穆用鼻子哧哧哧地回应着,横扑过去,顶翻了一峰,撞倒了一峰,两个骆驼客立刻翻下了驼背。

恰在这时,转向后的疯驼群把巨大的后部拉了过来,几个人的出现就像大水突然遇到了阻遏,骆驼们你挤我撞,互相踩踏着。两个骆驼客爬起来就跑,一溜烟跑向了疯驼群的边缘。另外两个骆驼客指着格尔穆喊起来:“疯引子,疯引子,这美驼就是疯引子。”

古尔德班玛端起胸前的冲锋枪,又不敢射击,寻思这骑着疯引子的娃娃怎么像救过我命的冶子酩的儿子?那娃娃是甩着驼鞭背着叉子枪的,这娃娃却没有。他带着两个骆驼客追了上去,告诉自己:疯引子已经发现,就决不能放过。但疯引子可以横冲直撞,他们却不能,坐骑都是骟驼,性格绵弱得像羊。

转眼疯引子消失了,驼群掩护着疯引子,疯引子又让驼群愈加疯狂。

古尔德班玛鞭策着坐骑,想跑到前面去,忽见一伙人裹在湍急的驼流中心漂荡而过,仔细一瞅是祁连大爷,便又恨又憋气地诅咒着。枪又打不得,追又追不上,焦躁中想到的还是老问题:必须制服骆驼的疯群,多大的代价都行。他招呼两个骆驼客,奋力跑向疯驼群的外面,一见部下就喊道:“把胡子蛮给我押来。”

片刻,古尔德班玛依然带着两个骆驼客,押着匪首胡子蛮驰进了疯驼群。胡子蛮骑在骆驼上,已经松绑,攥着一把寒森森的长刀。

古尔德班玛给他的命令是:找到疯引子的美驼,一刀攮死它。

胡子蛮问:“攮死了就能折我的罪?”

古尔德班玛说:“能,推迟公审,让你多活一个月。要是找不到、攮不死,立刻毙了你。”

胡子蛮冷笑着:“行。”

胡子蛮是漠地里的枭雄,驼道上的蛟龙,进入疯驼群就像鱼进了水。他一边顺势奔跑,一边仰头观望,突然挥起鞭子,从侧翼朝中心插去。古尔德班玛紧随其后,端枪对着他,但有逃跑的嫌疑,绝不客气。他们绕来绕去冲突了很久。古尔德班玛正怀疑胡子蛮是胡乱奔走,突然看到前面的烟尘帷幕一样分开了,不远处又出现了那娃娃。他不得不佩服这老土匪:就像鹰抓老鼠,那是天上的眼睛。

小柴旦依然“噢呀”着,好像在通知胡子蛮:坐下便是疯引子。他和美驼格尔穆哪里知道,死神正在迅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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