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接近塔里木河，便走出了大沙漠的边缘。塔里木河的大水，使附近一片胡杨林成为水上的树林。水上的森林我只在贵州的荔波县见过，那森林不仅生在水中，而且长在石头上，那一带是喀斯特地貌，生有这种森林是有道理的。塔里木河边戈壁滩上的水上森林我不懂是什么道理，但刚刚走出大沙漠的我们忽然看到清清的河水以及长着茂密绿叶的胡杨林，那种惊喜之情是难以言表的。我们也如沙漠上化石般的胡杨一下变成水上浑身茂叶的胡杨似的，浑身涨起勃勃的生气。我们的车就停在河畔的驿站吃饭。等开饭时，胡乐元主席“唱歌”回来看见河畔的小湖边有个洗衣的维族少女，他说那少女非常的漂亮，希望我们内地来的作家们都去看看。也许大家都以为胡乐元主席开玩笑戏弄人，也许在沙漠上奔波得太累不愿动了，谁都没去。在他再三动员下，只黄济人去了。黄兄回来说的确是一路所见最漂亮的，并把漂亮劲描述了一下，大家这才一同带了相机去看。清清湖水草，绿绿水上树，映衬着穿绿花连衣裙的长发少女。少女的长发随着搓衣的动作在肩头一波一波的跳动，红润而油亮的椭圆脸儿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青春焕发，不仅漂亮而且十分清纯。我们悄悄给她拍了照后又正式请她合影，她没听懂，以为特意给她照，便推辞说自己不漂亮，不照。当我们再次申明是与她合影时，她才站起来一一和我们每个人照了一张，有几个人甚至是挽着胳膊照的，她都没有推辞。大家都很过意不去，觉着该答谢一下。又是财主济人兄给人家扔了二十元钱，人家执意不要，我们不理，扬长而去。我心里很内疚，应该记下她的名和地址，回去把照片也寄她一张，让她也能把自己的美留住，那对于她会更重要。可是我们谁也没记，我们真不够意思！
我带着这内疚远离了塔里木河边的草湖。沿途好大一段碱滩，白花花的碱如铺了一地白雪，白茫茫的，有的布满龟裂纹，像裂冰一般。
我们八九天来顺着塔里木盆地西部边沿兜了一个大大的椭圆，今天下午六点多钟又回到“6”字的来路。又开始出现如茵的绿草了，不仅出现了电杆的长队而且再见了铁路，再见了天山。十来天功夫，我们见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两端的两座神圣的山，天山和昆仑山。我们已不是原来的我们了，我们都是见过天山和昆仑还有塔克拉玛干的我们了，我们都与伟大接近了一次，我们都离渺小远了一点。
又见库尔勒，又见马兰
晚到了来时已路过一回的库尔勒市，住新开业的通光宾馆。填房卡时客房部经理说十年前读过我的几篇小说作品，因而对我极为热情，我也因此对库尔勒有了一种亲近感。加二十年前我曾到库尔勒来过一次，主要是到核武器试验基地马兰采访，所以除兵团同志外，在一行作家中我有了一份主人感，总想发现点当地值得炫耀的东西。库尔勒又称巴州--巴音郭勒蒙古族自治州。市内主要大单位有石油公司、兵团某师和解放军某师，市外还有一个核武器试验基地。从所驻单位看，这无疑是个军事重镇。当年我来此就是专程采写核试验报告文学的。今晚一进市区就感受到浓烈的军事气氛了。为迎接参加南疆军事演习的某师归来，市区主干道上搭起了两座可过往军车的凯旋门，不是一般用松枝扎的那种，而是用木板构造并涂了油彩的古式城门。全城建筑不现代也不堂皇，但给人以特别宽敞整洁的感觉。街道的树没有一种是名贵的，都是当地小巧而独具特色的树种，如小榆树、馒头柳、小白杨等。
晚饭免不了又是喝酒。一路每日必酒，所有人都已喝不动了，都推辞不肯喝。但那里的主人也不会相信也不饶过，只有脸皮厚些说死不喝者能少喝点，有集体责任感的必然要格外遭些罪。今晚醒龙又代表大家喝多了，中间心脏突然难受，不得不提前退席回屋吃心痛定。酒宴结束我急忙回屋看他，他吃下药后又在给妻子写信。肯定是新疆给他这个江南才子新奇的感受太多了，所以他几乎每到一地就给妻子写一封信。
上午参观离库市几十里的农垦29团。该团是80年代全国农垦先进典型，曾以种植胡杨著称。胡杨耐盐碱，29团盐碱地很多，所以全团官兵喊出口号，以胡杨精神种植胡杨。29团被誉为最具胡杨精神的农垦团队。现在团部院子里到处是胡杨树，正是雌胡杨开花的时候。多情而执着的胡杨花飘落得满地都是，直往人鞋上沾。当年他们却是到很远的地方采集胡杨籽，再回当地育苗，两年后才可栽植。胡杨耐寒、耐碱、耐干旱，木材质量特别好。他们不仅在盐碱滩上种胡杨，还大面积种水稻。当年苏联专家断言，盐碱滩根本不可能生长水稻。但吸取了胡杨精神加南泥湾精神的29团官兵（前身是一野六师十六团，1949年12月由甘肃玉门进军南疆，1950年春抵达库尔勒，当年就一面平叛一面开荒）不听邪，在亘古盐碱荒原上开了一条60公里长的大渠，引天都河的淡水一遍遍清洗盐碱，终于让江南水稻在南疆盐碱滩上大面积丰收。我们认真参观了该团的团史室兼荣誉室，资料翔实，事迹感人，因时间紧没能摘记。
现在全团56个连级单位，基本是每个连变成一个村。我们到16连看了看。原来的营房式规划特色，目前已改成农庄了，农庄正面修建了一座很民族很气派的牌楼式的大门。全连280户，连里仍自办着食堂。每年到了摘棉花收水稻的农忙季节，都要从山东、河北等地雇用二百多个临时工。两个月每个临时工可净挣1500元。水稻不是如内地那样插秧，而是飞机航播，这要比雇人插秧速度快还省钱。连里还自建了纱厂，把有些棉花织成布再外销，盈利更多些。又看了看水电连，这是全团的服务单位，正式职工111人，退休职工109人，职工人均收入七千多元。小康连的收入指标是三千元，他们已是三倍的小康了。到几个职工家看了看，都是砖平房，土暖气，没什么装修，但比一般农村要干净利索得多。每家都订有农垦师办的《绿原报》，而且阅读率不低。我从一个职工手里要下他正看着的那张，是8月20日的。我浏览了一下标题，有：《焉耆垦区小麦喜获丰收》、《兵团新老领导考察30团29团》、《华山中学军校第八期开学》、《35团投巨资加大两个文明建设》、《29团副科以上离退休干部无一人修炼法轮功》、《21团老年人决心奉献余热批驳法轮功10连原法轮功修炼者大开杀戒消灭棉铃虫》、《塔里木国道上冒出个小集市》、《23团职工用上庭院卫生厕所》、《卖肉人妄说老母猪肉是小猪肉》、《制鹿病麻翻了自己打解药难坏了医生》……
在29团吃了午饭后赶往马兰核试验基地。这是临时加的项目。到南疆来不看核试验基地，那我们的作家就太没有现代国防意识了。说实在的，我没认真看，只是以半种主人的心情带有炫耀性地向没当过兵的作家朋友讲点什么。二十年前专程采访时在基地住过一个多月，写过几篇特写。当时采访的人有我国第一代核试验科学家、基地司令员程开甲等科研工作者，至今印象极深，但现在他们都已离休了，这次只在展览馆的资料照片上看见了他们。与当年比，展览馆是相当现代了，配有专职的上尉和少校解说员。虽然没认真看，营区明显的变化我还是感觉到了。商业服务区的饭店和商店与城市里的没什么不同，当衣服架子的女裸体模特儿只披了件上衣大言不惭立于商店门口，不远处就站着门卫的哨兵。裸体模特儿和全副武装的哨兵近在咫尺同日而立，这在当年一定会成为重大政治事件的，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我想这些年改革开放的进步一定会使部队当年动不动就宣布一个的事故大大减少以致基本杜绝了。
看完展览馆，我们和基地的少将政委在“马兰精神”大字标牌下合影，而后又是酒宴。不管是大都市还是天涯海角穷乡僻壤，军营文化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核试验部队的酒文化我丝毫没感到与其他部队有什么两样。从少将到少尉，敬酒时模范带头作用都非常的强，满满一杯白酒先自己一饮而尽，被敬的人就怎么也不好意思不喝了。今晚的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是通过兵的模范作用表现的，而秀才们被少将带领的一群校官的表率作用下，来了个兵遇见秀才也有理说不清。我们一行里的三位女将被大家暗中挑动出来频频向将军敬酒，也是用模范作用抓落实。女作家都干了，男将军岂能不干？不干就端着杯为你唱歌！白新民为将军唱三支歌，将军就干了三杯，尤其一首十分难唱的《走进西藏》被小白借着酒劲唱得四座皆惊，将军便不仅干酒，还得给我们唱歌。这一晚上使各位作家对部队产生了极好印象，也使我这个转业军人跟着自豪一阵。部队确实改革开放现代化了，将军的抒情歌曲竟唱得相当棒。此行对新疆的军事力量印象很深，南疆大演习的步兵、核武器试验部队、屯垦戍边的兵团，这是另一道军事的天山。
从博斯腾湖到吐鲁番
晚宴后驶往博斯腾湖下榻。一站到月下的博湖边，又使我想起和田兵团那位宣传部长的话，新疆真是个既艰苦得惊人又美丽得惊人的神奇土地。我们选择在博湖边的金沙滩蒙古包住下。我住过真正的蒙古草原的牧民蒙古包，现在住进旅游蒙古包，一点不觉别扭。每个包都可住五六人，我们五个中年男子住一包：黄济人、陈世旭、刘醒龙、钱明辉和我。把行囊往包里一扔，大家都忘记了疲劳，也没人招呼，不一会就先后集聚到湖边了。月亮很圆，但在浩渺无边的博湖上空就显不出大来，像一面小镜子，而月下平静闪亮的博湖却像一面大镜子。月亮这面小镜子照不下博湖，博湖这面大镜子里却分明照有激动得微微发抖的月亮。博湖具体怎么个大法，夜里一时看不清，但它的全国四大淡水湖之一的地位给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间。它是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四个大淡水湖之一啊！
大家面向湖水和月亮，一字排坐于沙滩的塑料椅上，背后有稀散的芦苇和红柳。刚坐一会又有人叫我的电台开播，我也不忍如此美妙的地方没留下什么故事，就即兴把电台广播变成电视演播了。我当导演，以高于一切的权力调侃地宣布：第一个节目，由正在水中洗脚的小白和胡主席、徐团长表演水上芭蕾，题目叫博湖上的白天鹅与黑老鹰！没用大家太多的掌声鼓励，两位最年长的领队真的脱袜挽裤下水了。小白牵着两位老黑在掌声中慢慢向湖中走去，竟在很远处停下唱起歌来，撩拨得岸上人跃跃欲试。我又鼓动岸上与水中对歌，对着的时候，黄济人和刘醒龙下水游泳了。我也被拽下水，在水里和岸上对歌，岸上故意捣乱不应。上岸后又搞即景接句子游戏，岸上和水中算一个圈，由第一人开头，面对眼前景色说一个带啊的句子，然后依次往下接，谁接不上就罚喝一口湖水，后来赵德发恶作剧强行改为罚给水中的人洗脚。有一次我走神没接好，真被赵按头灌了一口湖水。被罚的就有权起令刁难后面的人，我面对湖中的胡主席、徐团长和小白突然起句道：啊，月下博湖中，立着两只火炬和一把干柴！大家鼓掌笑这句子出得刁钻幽默，但挨的赵德发一时没有接好，也被罚了……夜已太深，恐怕影响了别伙人休息，才不得不躲进蒙古包中。
躺下没入睡时我忽然得出一个结论：太累时为了提神，电台广播些含蓄的俗故事荤笑话，这绝对是另一种高雅。大家可以意会那些非常有生活气息非常有艺术性的荤俗，却一个脏字没有，男女皆宜而且男女平等，这是真正的雅俗共赏。一路最寂寞最疲劳的时光都是在这样的雅俗共赏中度过的啊。就是这男女平等的雅俗共赏，使一行人结下了最和谐的友谊，一点不可言传有伤风化的事儿都没发生。恰是这些，升华了大家亲如手足的情感境界，也标志着我们这个临时集体的整体素质，是大雅的。
博湖的早上很凉，大家都把冷落好多天的厚长袖衣服穿了到湖边拍照。而后匆忙与兵团二师周副政委和宣传科陈女士告别。车驶到卖门票处有一横额：游遍万水千山难舍博湖金沙滩。读后没有自吹自擂的感觉。
今天再一次过天山，虽然累，但没有重受二遍苦的感觉，而是增加了对天山的更丰富理解。悬了沙瀑的地段像彩色的波涛，光是铁石样的地段像黑色的波涛，这使我想到黄海和黑海，还使我想到像戈壁愤怒了皱起了浓重的眉头。走到两侧峭壁陡立地段，我们的车则像潜水艇在深水下潜行。路边的两壁距离很近，最近处汽车声使陡谷间发出轰隆隆的共鸣。两侧醒目又便于上人的地方，写了不少标语，有用白粉写的，有用白石子、红石子或绿玻璃碴子镶嵌的，有广告、有誓言、有人名，还有祷语，如，“马朋瑞，我爱你”“还看今朝”“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克拉玛依金全鑫王军春梅”“来也冲冲去也匆匆（写在尿尿处的石壁上）”等等。由于路太窄弯太急，遇到几辆撞翻的汽车躺在路边。行驶到悬沙瀑布较多那一段时，司机马木提师傅不时打几声口哨，哼上几声，后来干脆唱起来了，为的是庆祝顺利返回了安全地带。小白拿起麦克唱“葡萄沟的姑娘最漂亮，最漂亮的姑娘要属阿纳尔汗……”唱得马木提双手离开方向盘随着节奏拍手。快到吐鲁番时，马木提主动要过话筒说道：“新疆电视台提醒各位作家注意天气预报，这里黑白的温度是摄氏28度到摄氏48度，热时裤衩子都可以脱掉！”然后唱了一首印度味道十足的歌曲。经小白翻译后我们明白了歌词大意：一个染上吸大麻毒的小伙子，上瘾了不能自拔，家人如何苦口婆心教育他。这时先后出现几条宣传标语：“女儿也是传后人”“生男生女跟男人也有关”“少数民族也要计划生育”等。
火热的吐鲁番终于到了。进到市里热气明显扑脸。吃午饭的宾馆前葡萄架上仅剩的几串葡萄已晒成干儿了，气温已达四十多度，见到的人不管男女，都面红耳赤。
午饭后去著名的葡萄沟参观。一路可见许多土坯垒造的葡萄干燥房，炮楼似的，几乎家家都有。黄的、红的干燥房挨着连绵的绿葡萄架，随处都是风景画面。葡萄沟依山傍水，到处是葡萄。好几条长长的市场都是在葡萄架下，一串串葡萄像无数眼睛从头上看你，使你静不下心来买东西。葡萄干像一摊一摊的各色碎玛瑙，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民族工艺品。我只买了三把刀子，其中一把的柄是一只小鹿角，好歹砍价到一百买下了，向一个卖葡萄干的维族汉子炫耀，他说三十块钱他都不买。我报复说，你的葡萄干一毛钱一斤我都不买，因为我不喜欢这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