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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取暖(1)

乔叶

“师傅,停车。”公共汽车刚刚绕过花坛,他站起来说。

售票员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满,仿佛在责备他没有提前打个招呼。可在车停下之后,她还是使劲把油腻腻黑糊糊的门推开,说道:“走好。”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下车,不过在这里下车也并不意外。对他来说,原本到哪儿下车都可以。哪儿都一样。他之所以要在这里下车,是因为实在太饿了。

腊月二十五,他被放了出来,带他出来的“政府”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他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他会犯强奸罪,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说话,见面就问好。回家也帮父母干活,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游,没有给父母丢过脸。临了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每月回一次家,非常规矩规律。这是他的白天。

不知道别人的黑夜怎样,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样子。

他想女人,从十六岁那年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香艳楼》的书之后,就开始想。想得要死。起初的想是漫天飞流的礼花,乱。没有一个明晰的对象,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女人常常是在梦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来,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会跑马。一跑马就完事,像礼花的尾巴消失在空中,了无痕迹。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身边的同学也都成双入对起来,他便也谈了恋爱。夜里还做那种梦,但梦里的女主角却越来越清楚,而且换得还很勤,几乎每一个入眼的女生,都和他有过柔情缱绻。他和她们都做了个遍。在梦中,他要她们怎样她们就怎样。她们要他怎样他也怎样。OCTOBER当然,梦只是梦。梦想成真的最切实的目标还是他的女朋友。一瞬即逝的礼花长成了精准导弹。他像解方程式一样步骤明确绞尽脑汁地去解她,进攻她,一次又一次。可总是在最后关头被她拦截。“不行,不行,这不纯洁。”她总是这么说。她和他一样来自乡下小镇,守得紧。她守身如处女,他身体的关键部分便常常出如狡兔。她的守逼着他也守:守着小桥凫水过,守着大树没柴烧,守着烧饼听肠鸣,守着马车光脚走。

那天夜里,他们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影像厅看碟,是莎朗·斯通的《本能》,看到莎朗·斯通在接受讯问时故意轮换双腿在那些男人面前显露自己体毛的镜头时,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他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恼了,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碰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楞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乍一看见她,他吓得浑身一抖,以为是个死人。后来他慢慢走近,发现她还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很均匀。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她一点儿察觉都没有。他这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在这里酣睡。

女人长得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腿修长匀称。她穿着一条长裙,没有穿袜子,裙子被支楞着的腿掬了上去,连内裤都一览无余。女人的内裤非常窄小,上面绣着隐隐的暗花。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显而易见的危险。他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明明不胖的女人,拽着时却死沉死沉。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他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她把他的手按到她的胸上。重又沉迷地睡去。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她的软绵绵的腰,她的丰满得要爆炸出来的胸,她内裤底部透出的神秘的黑丛,她全身散发出来的甘洌的体味……她是女人。是他如渴思浆如热思凉的女人。

这是个机会。

车越来越少,行人也越来越少。他守着这个女人,矛盾着,煎熬着。零点过后,他算了算,已经有一个小时没有人打这个街心花园路过了,女人还在睡,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他终于蹲了下来。拨开了女人的内裤,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秘密。然后,他用钥匙上带的水果小刀把女人的内裤一点点切开,让自己的秘密闯进了女人的秘密里。女人真好。一边动一边对自己说:真好真好真好。那一刻除了这个,他想不了别的了。

在他动的时候,那个睡中的女人似乎也是很舒服的,甚至有几声轻微的愉快的呻吟。可是当他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他被开除了学籍。在看守所呆的两个月间,母亲从始至终都是像祥林嫂那样的自言自语:“他怎么这么傻啊。”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么没出息的罪,还不如杀个人呢。”女朋友给他转来了一封信--当然是绝交信,痛斥他“下流,无耻,龌龊,肮脏,卑鄙,让全世界人都恶心”。

他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他一次。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个趔趄。坐得太久了,酸麻的腿让他有些失重。他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旅行包,上面撒着黄色的小圆点,如同夜空里的星星。星星上印着两个硕大的联体字:北京。下面是一排相应的汉语拼音,也是字母和字母搅缠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包的上半部明显是瘪的,这使包看起来很轻。

天正在下着小雪珠。很机灵,很调皮的那种,到手里,“刷”的就没有了。不仔细体会,连瞬间的凉润都是察觉不到的。到了衣服上,也是一刻间就消失了。弹到熙熙攘攘的路上,更是无影无踪。只是当人深吸一口气的时候,才会觉得鼻子里多了些冰辣的味道。

这是一个小镇,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个小镇似乎还要大一些。不过仿佛也是连一条正经的大街都没有。他走的这条,一定就是最宽敞的了。相当于长安街在北京了吧。

这种小镇的格局,他是熟悉的:左边是“幸福烩面馆”,右边是“小玉粮油店”,前面是“换面条”,旁边一行小字:一斤面换一斤二两面条,特细,二细,一细,一宽,二宽,特宽--这些都是面条的型号。再往前是“黎民百货”,门口还放着一张铁丝床,床上用木板压着一摞春联,春联上面还覆着一层油布。过往的人们没有谁看它一眼。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他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红红的,青青的。贴青联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打他小时候起,这些习俗就没改过样儿。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街实在是很短。他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没有看见一家饭店开门。所有铺面的卷闸门都拉下了脸,如同秋天的扇面,不动声色地裹着一股寒意。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真是太饿了。当然,到百货店里买包饼干也不是不能垫垫,关键是,他已经两天没有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面了。天生就是吃面的命。这会儿,要是能吃上一顿面,喝碗清面汤,该有多么好。从昨天开始算,他基本上都是在汽车上过的,下了这辆上那辆,晚上随便找个旅馆,一蒙头就睡,第二天继续上汽车。就是想离家越远越好。一直赶到现在,吃的都是饼干。要是再吃下去,他觉得自己身上都变成饼干肉了。

“请问,哪儿有饭店?”他拦住一个正路过他身边的女人。女人腋下夹着一捆腐竹,匆匆忙忙地向前走着。听见他问,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呵呵笑起来。

“没有了,都关门了。回家过年呢。”她说。

“一家也没有?”

“没有。”

愣着的当儿,女人已经走远了。

他知道自己下错了地方。

雪下得比方才密了。雪珠变成了雪片。然而没有风裹着,她下得似乎还有些犹疑。疏疏的,大大的雪片一点儿也不着急地盘旋着,迟迟缓缓地悬着,然后,低,再低,直到挨着了那些能挨着的物件。渐渐地,在屋顶,在路边,在所有人动不到的地方,涂出了些水粉一般的轮廓。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们监狱的产品,是他们的日常劳动内容之一--他们的监狱,对外叫做“新新伞厂”。伞面上印着“一路走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还有这把特制的伞。

他撑开伞。傻站在这陌生的街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从一个巷口奔出,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这次她手里拎着两捆粉条。

“那,请问,有没有旅店?”他跟上去,问。女人站住了。大约对他如此迫切地想找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感到好奇,她使劲儿看了他一眼:“没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女人问他。

“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回家。路过这儿。”

“喔。”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眼神里有了一点儿同情。大年三十还得赶路,是够惶的。

“有没有哪一家能让我住一夜的?”他连忙抓住这点儿同情,“请你帮忙介绍一下,价钱好商量。”

“大过年的,”女人皱着眉,“哪家人都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叫那女人“四嫂”,有人叫她“四婶”,有孩子叫她“四奶奶”,女人都答应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和“四”打过招呼之后,干脆就停下来听着他们说话。

只有一个女人,打着红伞,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和“四”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女人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看他。他知道女人是在看他,他没有看女人。已经几年没正经接触过女人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人的目光。不过不用看他也知道,女人很年轻。

“四婶,”骑自行车的男人“扑哧”笑了,悄声朝打红伞的女人努努嘴:“小春家不行吗?正缺着呢。”

“要说你去说。我不管这账。”“四”笑着,走了。

“喂,你去吧。刚才她还看你呢。”男人也笑着说。对他。说完就猫着腰,紧蹬着车,蹿进了一条小街。

小春。一个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个茫然的地址。缺着?一定是男人。别是个寡妇吧。

他走进“黎民百货”,要了一盒烟。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烟有点儿呛。或许是他几年都没抽过烟的缘故了。他舍不得抽。这四年,家里没给他送什么钱。他的钱,全是自己在监狱里挣的。监狱和保险公司签订了服刑人员短期生活保险业务,只要愿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劳动报酬中拿出一些钱进行个人投保。监狱还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以当月的有效考核分为标准,再奖励一定数额。四年里,他每月为自己投保了四十元,出狱的时候,领到了近两千。出狱之后他花掉了一些,现在也还有一千五。

为了这些钱,他在监狱里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表现。“政府”安排的事,他一定会做好。“政府”没安排的事,他也见缝插针地去做。最脏的活儿--刷厕所里的尿碱;最累的活儿--给大厨房的瓷砖墙从上到下清除油渍;最巧杂的活儿--拾掇电器,维修线路,烧锅炉;最危险的活儿--站在七楼窗台外擦玻璃,大冬天,木疼的手,紧抠着里墙,不能往下看,随时会掉下来……这些,都是他抢着干。监狱里有的是爱找碴儿的人。别人骂他,他置若罔闻。别人打架打到他身上,他躲开。他不想让扣分。扣分就是扣钱。就是这样,他攒了这些钱。他是有福气的,只是自己把福气浪费完了。以后的福气就得靠自己攒了。他知道。

早在没出狱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筹划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场。他得用这钱给自己,尤其是给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还年轻,二十六岁,还有过头。父母却是过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今天我归正了,犯罪到此结束,新生从此开始!”这是他在出监仪式上的宣誓。宣誓的时候,他有点儿别扭,觉得这话有些变形。在心里,他早就把这话说了千遍百遍,不是这么个感觉。仿佛一个每天见面的家人,突然到抹了脸上了戏台子。怎么看都很遥远,怎么咂摸都串味儿。但这话里的核是结实的。是掏他心窝子的。

他是前天到的家,进了门,刚喝完母亲给他倒的一杯水,父亲就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进去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躲躲吧,过了年再来。你爸爸心脏不好。让他慢慢地把气儿顺下来。”他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出了门,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他能去哪儿躲呢?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摊粪。倒是陌生人的眼睛,只怕还可能会觉得他是一枚放干了的点心。

无论如何,他得往前走。要么坐车,可一直没有车来。要么找个人家住下,不然这夜冻可真够他受的。

他决定再问问。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在嗑着瓜子打牌。他一进去,他们都停下来看他。

“理发?”一个头发很红的男孩子说。

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摸自己的头,又停住了。服刑时不能留长发,一层刚刚拱出头皮的硬茬,理什么呢?

“打听个事。”他说。

“什么?”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他。

“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

“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一个男孩子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很孤独地站着。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出镇的时候,有一家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

他出门。又是小春家。小春怎么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他们笑得这么暧昧,这么放肆?他的心潮乱起来。不然,就去试试吧。既然她开着饭店。如果不能住,能吃点饭也好的。如果不能吃饭,找个由头喝杯热水坐一坐暖和一下,也是好的。

他走到街的北端,左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暮色渐渐地重了,有鞭炮声不间断地响着。也许是因为处于小镇边缘,隔着那么多的树木和庄户,这鞭炮声听起来很奇怪:很近,但不刺耳。也很远,但又不渺茫。似乎有些像电视里的声音开大的效果,把那些棱棱角角都磨柔了。

他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门前有一棵小树,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枝杈上挂着一个拖把,硬邦邦地擎着身上的布条,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面贴着几行字:主营烩面拉面炝锅面炸酱面手工面米饭水饺精致凉菜香热炒菜欢迎光临物美价廉。

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春”。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乡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春”两个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开了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盘的饺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粉白色的外套,头上扎着满当当的细辫子,像个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着他。

他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妈,有人。”小女孩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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