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K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很明白尤永霖对乔氏的看法,却不动声色。他将资料放到一边,双手交叠着放在台面上,开始长篇讲话。
“你们知道,常规岛安装合同,是我们最后一个大合同。你们也知道,我们同时跟四个集团八家公司谈判。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竞争很激烈,情况也在变化。”
情况怎样变化,这是林志明急着要知道的。CK偏偏停下来,翻开他的拍纸薄,一页一页寻找着,仿佛变化都在拍纸薄里,他要从纸片里把它找出来。找到了!
CK把拍纸薄折叠折叠,看了好一会,才说:“最近,我们跟别的集团进展较快,他们很积极,许多方面已经超越了你们。原来不足的也赶上了。比如,东北/法国集团,法国政府已经表示可以贷款,那你们的出口信贷优势已经失去,原来优先安排你们谈判的优势,也已经失去。怎么你们不迎头赶上,反而退缩了呢?连你们原来承诺的也推翻了……我把话说在前,有些东西,是没有谈判余地的。如果没有保证条件,我们是不可能跟你们签合同的。是不是你们还没有按国际惯例谈判的习惯?”
CK毫不留情的尖刻犀利,似乎刺激不了对方。章福堂自顾埋头记录,林志明和约翰,面无表情地静默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好一会,林志明才抬起微微垂着的眼睛,问:“张总是说履约保函吗?”
CK没搭理林志明,他抬起右手做着手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你们应该明白,履约保函对业主是很大的原则问题。跟你们签约,你们就得承担工程总额15%的保函。这是没有谈判余地的,业主要得到保证。其他集团对履约保函没有异议,可你们至今还纠缠不清。”
林志明又抬起微垂的双眼,说:“我想有些事情我得申诉,比如英国公司,我们雇用他们作分包商,并不等于我们就能管他们,就由我们说了箅。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得由他们自己答复。”
尤永霖将目光投到约翰身上,直截了当地问:“履约保函国际商务都有,为什么英国公司不能提供?”
约翰对尤永霖恭敬地笑笑,很有礼貌地答道:“谢谢尤先生。关于履约保函,我们确实不能提供。因为作为分包商,我们已经向主承包商山东公司提供了一系列的服务,包括技术服务人员服务。但我们没有向山东公司提供设备。我们只是提供技术、人员服务,相信山东公司有足够的措施对应我们。如果我们的人员不合格,可以随时撤换,所以不需要提供履约保函。”
“我们也签过好些顾问合同,对方也只是提供人员服务,但我们所有的顾问合同,都拿到履约保函。”
约翰依然恭敬地对着尤永霖笑,恭敬地说:“我理解尤先生所说的。但仍然认为,没有必要没有理由提供履约保函,因为这会引起英国公司和山东公司的纠葛。这问题我们可以和山东公司商讨,但至今立场不变。”
尤永霖将目光从约翰身上移开,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履约保函问题到此为止。要求英国公司高层人物前来作决策。没有履约保函,我们不可能签约。”约翰红了脸不做声。
尤永霖转对林志明说:“追赶工期问题,希望得到你们明确的意向。当我们因为设备来晚了,需要你们赶工斯,你们能否合作答应追赶?别的集团是答应追赶的,只是要考虑经济补偿等细节问题。而你们有太多的保留,追不追赶要由你们决定,这就失去了你们的竞争优势。本来,在所有投标集团中,你们的追赶能力最好,我们对你们也抱有希望和优先,但如果你们太多保留,就不好办了。”
尤永霖端起杯,慢慢喝水。
谈判有了短暂的停顿。
林志明眯缝着眼思索起来,黑色的瞳仁转到一边,下意识的朝章福堂捏着钢笔的手睃一眼,那手正飞快地记录着。
CK看了看他那本写满铅笔字的拍纸薄,翘起白晰的右手掌,对林志明说:“我们还关心你们如何向员工包括向英国公司付薪金,业主理所当然要关心付出的钱是不是真的对工程起作用。不能钱付出去了,你们抓不住员工;工程进展不好,业主还要照样付钱。这可不行。你们是否可采用里程碑付款的方式?部分按月付款,部分挂到里程碑上。如果工程进展未达到里程碑,业主先不付款,达到了,再付款。”
林志明疑惑地望着CK。
尤永霖笑笑,解释说:“也就是一部分按月付款,一部分按工程进度付款。”
CK又把预付金、保留金、货币比例等等问题,说了一大通。最后说:“我巳经按尤总的要求,代表业主说明了我们的立场。希望双方高层能互相谅解,不要再在一些不可争的问题上纠缠不了。至于价格,我们一直抱着公平竞争的态度。但在评审上会考虑各个集团的优势,会给优势打分。比如,你们跟英国公司这种组合,因为我们的发电机组是由英国公司供应的,我们比较倾向有他们监督安装。所以,会给你们打优势分,但你们现在的报价还是高。
林志明直直地望着CK,试探着问:“那你们的意思……”
尤永霖打断他:“价格的进一步谈判不在会上谈。有什么需要澄清的可以提出来。”
“没有了。”林志明又要摸烟。
“那我们会用文字开列我们的要求。你们也要尽快地给予绝对的答复。”CK结束说。
几天后,温文彬和合同经理罗方达来到总经理部。尤永霖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招呼两人坐到椭圆形会议桌旁。
罗方达一面落座一面从皮包里抽出一叠文件来,匆匆说:“英国公司的分包合同草稿送来了,是约翰自己送过来的,山东公司不肯给,连谈都不愿谈,大概他们之间争得厉害。现在我对山东公司的技术力量感到担心,对他们能否担当主承包商感到担心。昨天晚上,我们获知他们向英国公司求援,请求他们积极参加谈判。”
温文彬也接口说:“作为主承包商,山东公司是否合格?山东公司跟英国公司之间分岐越来越多,这引起我的担心。”
“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岐?”尤永霖直视着温文彬问,又说:“他们的分岐,我们只是听说,究竟怎么样我们并不知情。前一阵我们太关心他们之间的事情了,似乎造成一种假象:英国公司是我们指派给山东的。我已经一再表明,我们没有权力没有义务做他们之间的协调人。”
温文彬有点窘,他听出尤永霖在温和地纠正他了。他关注的不是地方,他偏离了主要方向。他忘了山东广英国集团是这次投标的首选。
“他不说罗方达,他就冲着我。”温文彬心里说,有点委屈,又有点得意,有种亲者疏的感觉。他解嘲似的嘟囔着说:“现在三家成了三岔口,我们、山东、英国,互相捉摸。”
罗方达执着地坚持原先的话题,说:“如果山东缺乏牵头能力,那就赶紧物色另一家,打破三岔口的僵局。”尤永霖没有理会罗方达的执着,他以自己的思路提出问题。
“作为分包商,对英国公司作多少要求才合理?我想,起码有三点要做到:如果我们的设备来晚了,他们应该与山东公司一道追赶工期;要是出现情况不明的设备问题,他们应该与山东公司一起承担解决的责任;再有,就是在正常情况下,他们也应承担接口、协调的责任。”
罗方达摇头,笑道:“这种合同形式,没有希望能得到这些承诺,因为英国公司毕竟是分包商。不过英国公司已经承诺追赶工朗,他们的合同文本已写有这一条。但是也不容乐观,因为追赶工斯主要靠山东公司,可山东并未承诺。”
“那么负责是个什么概念?”尤永霖平静而坚定地问,又说下去:“人员素质不行,换人,那天约翰承诺了。但是赔偿呢,技术上的责任呢?光换人就行了吗?他们分包商就这点责任?”
“不能再拖下去,要准备另一手,要引入竞争。”罗方达吁口气,继续坚持。他发现他和尤总有分岐,他盯着山东,尤总盯英国。
尤永霖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竞争投标的局面维持多久?是否暂定十天?十天后争取山东7英国集团谈成,以东北法国集团作后备。这十天要达到什么目标要心中有数,因为一旦定标许多条件都拿不到了。先订出合理的目标,目标不合理会使整个谈判被动。”
尤永霖看看面前翻开的笔记本,接着刚才的话题:“我想有儿点必须考虑的:一,承包商的责任要明确;二,价格要再压两百万,压外方,压英国;三,分包合同的原则问题要尽快弄清落实;最后一点是妥协,我们也要考虑在某些问题上作些让步,以换取对方在别的问题上作出让步。如果我们一味坚持,到最后不得不签合伺时,那我们连对方的让步都得不到了。合同组要考虑什么可以让步,如何让步……”
散会后,温文彬、罗方达都走了,尤永霖把林之同叫进来。
“给山东总部打个长途,”他吩咐说,“就说,如果他们再压二百万,就有机会夺标。”
下午,唐珏到工地来了。
唐珏和尤永霖在小餐厅吃过晚饭,一道悠悠向水库走来。
两个人顺着梯级缓缓登上高高的坝顶,在平展笔直的坝顶上慢慢踱着步,一边轻声聊着。
唐珏的秘书冯小宇,远远在后面跟着。深苍的山峦罩上金黄色的温暖的晚霞,原先的一片苍绿变成泛青的嫩绿了。寒流消退了,天气又回暖了。晚风吹过来,库水皱起圈圈涟漪。晚风带着水气的潮润,带着山林的氲氤气息,十分怡人。
唐珏一身利索的靛蓝紧身夹衫裤,身板笔挺,形格修长。据说,唐珏这身修长的形格是大有来历的,还曾经被一个世外高人点破过呢。
那还是解放初期,唐珏血气方刚,带着一队人马在南方十万大山剿匪。
一日,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见到一座古刹。古刹墙垣残破泥灰剥落,内里就只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神采飘逸仙风道骨,向唐珏深深施过礼,说,施主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如老衲没有看错,施主五行该是属木的。
唐珏听了暗暗一惊。唐珏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略知天干地支五行五常那一套。出生之时,父母也曾请人给他排过时辰八字,也恍惚记得自己属木,但他从不放在心上。如今听老和尚一说,来了兴致,问,老师傅怎看出我属木呢?
老和尚莞尔一笑,说,施主这一身形格……又连忙打住,说这其实很简单,有属相的,旦凡看一眼,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唐珏哦了一声。
老和尚又说,木在五常里独主一个“仁”字。木命之人,但凡处事,万不可忘了慈悲为怀四个字。
唐珏听到这里便哧的笑出了声,说,我枪林弹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浑身血腥杀气腾腾呢!
老和尚忙又施礼,再道,施主可曾听说过菩萨低眉金刚怒目八个字?可见神灵也不是一味的低眉,也有怒目的时候的。只是怒目之时,该是当仁不让的时候,也就是世人说的除暴安良了。所以,最要紧的,不在低眉还是怒目,倒是那襟怀底里须是一个“仁”字哩。
唐珏天资聪颖顿然大悟,说,老师傅放心,我虽然杀生,忠奸善恶,倒是极之分明的。
其实,唐珏自觉比老和尚更清楚自己。他知道自己看似弱质书生,内里却很锋利,认准了的,杀伐决断起来,还很霸气哩。
如今,唐珏倒背着两只手,头微微仰着眺望山头那一片金黄,一面留神听着尤永霖说索赔。听了一会才搭话:“他们漏筋倒向我们要索赔,毫无道理……乔氏那边怎么说?”
“我们把资料传真过去,哈利回电说,土建肯定有索赔,不要幻想不发生索赔。但索赔是很专业的问题,要有程序:首先提出项目,提出充分资料,然后双方谈判确定。
“哈利不愧是老手。”唐珏嘴边带出一个不无戏谑的微笑,“当初我们极力反对停工,他死守不干。现在,停工成了把柄带出索赔来了。他说不要幻想不发生索赔,他倒会自搭台阶……罢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他说的索赔程序,倒是有意义的。”
“哈利还说,法国人提出153项索赔,只有8项有资料支持。要警惕他们混水摸鱼,要把不属于索赔的项目通通剔除掉。”
“好!哈利还是哈利。”
“我想,这事宜分两步走,首先解决资金问题一一我们调查过了,他们流动资金确实有困难,短缺将近一千万美元,两家中方公司连续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职工反应很激烈,说被洋人欺负,有些话说得很难听。一线作业的全是中方员工,不发工资不行。我想我们不妨给他们调剂点资金,但先决条件是赶工。只有承诺赶工,才给他们调剂。CK还有个意见,给他们调剂资金要有证据支持,要有偿还保证。至于赶工带出的赶工费,下一步再说。”唐珏不做声。
尤永霖继续说:“至于赶工费,我想我们得设三道防线。第一道,坚持合同。合同明确规定他们必须按期完成工程。我们就拿合同、诚信作武器。第二道,建立索赔审计机构,专门处理索赔事务。第三道,索赔要有先决条件,那就是赶工,保证工程进度。”唐珏头一点。“行!”
尤永霖接着说:“现在看来,他们成了马戏团的大象狮子,要它们表演节目,就得不断的给它们抛吃的。不喂它们,它们不给你跳一流动资金成了我们手中的饼干,不时抛几块,逗它们跳。”
唐珏无声地笑笑。他发现,尤永霖虽然寡欢,却很幽默。他微微眯了眼,注视着山峦那最后一抹斜阳的变化。刚才还是一片的金黄,如今只剩了窄窄一条光线,镀在山峦尖尖的顶部。
唐珏凝神思索了一会,说:“只好喂他们了。停工两个月令我们陷于被动,给法国人有了索赔的口实。现在他们手中握着赶工这张王牌,这是我们最揪心的。”
尤永霖说:“就像摔跤,我们已经跌倒双肩着地,如果还不认输,就会被对方按下去。”
唐珏说:“我们被动,就要以攻为守,化被动为主动。要攻他们,攻他们漏筋,攻漏筋带来的延误,攻漏筋造成的经济损失政治影响。还要攻他们索赔要价太高范晴太滥,攻他们的进度没有余度。用流动资金去瓦解他们手中的王牌,这战术好。先谈资金后议索赔分两步走的策略,也很好。总之,我们的前提条件是赶工;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工程进度。谈判时,既要友好,又要在实质的问题上有进攻姿态。谈判的关键环节,要有法国使馆参赞出席作见证。”
唐珏停下来,背靠到水库栏干上,居高临下面对着山坡生活区。
生活区沿着坡道一路向下伸展到山脚。坡道上,草坪之间,吃过晚饭的人们在悠闲地溜达。有人在球场打球。也有人走出生活区,沿着宽阔的水泥路向海湾走去。越过生活区便是辽阔平整的工地,远远望去,高高的搅拌机龙门吊变得可笑的矮小。再过去就是无垠的大海了,海面平静如镜波澜不惊,像一幅巨大无比的闪着光泽的绸缎。大鹏半岛耸在海湾蓝蓝的海水里,虚朦苍茫。
唐珏默默地眺望了一会,思索着对尤永霖说:“看来,这件事会很辣手,光靠我们的力量恐怕不行。你立即向北京报告,我们需要通过高层,通过政府、使馆来做工作。总经理部马上着手组建索赔审计小组,拿出谈判方案,提交执委会审议。到时,我以董事会名义授权总经理部全权处理索赔事务。”
傍晚吃饭的时候,温文彬遇上尤永霖。温文彬端着托盘走过来,在尤永霖对面坐下。
尤永霖嘴里嚼着辣椒,有点奇怪地望着温文彬。“小胡呢,怎么一个人?”
自从那晚胡月琴找过尤永霖,尤永霖当场向林之同发话后,髙职员工餐厅便多了女人的身影,不再是单一的男性。胡月琴尤为雀跃,餐餐与温文彬形影不离举案齐眉。温文彬微红了脸,闪着白牙齿笑道:“她去深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