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人也就由他沙威尔指点着绑扎钢筋了,虽然他们脸上露着倔强的神情。在他向他们讲解怎样绑扎时,他们冷漠地拿黑黑的眼珠斜视着他。当莫锦华替他翻译时,他们才活跃起来,又插话又做手势,将他完全凉在一边……
可是,他们的手多么灵巧有力呵,又粗又硬的钢筋在他们手里成了面条,他们把钢筋绑扎得那么漂亮,完全符合要求。不过,他们有时也会低声地叽喱咕噜,又鬼黠粗犷地大笑。沙威尔听不懂,但看得出他们一定在讥笑他……
“这没有什么要紧,”沙威尔在心里对自己说,“重要的是他们总算按我的要求去做……可是中国人有多奇怪呀,他们总是想方设法自行其事,他们根本不懂现代管理。”
沙威尔无奈地摇摇头,从墙上摘下安全帽,就到核岛去。
猛烈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烘热笼罩着大地,走在阳光下他非常欢畅,那条写得花花绿绿的手臂有力地甩着。
核岛非常非常闷热,混凝土、模板、钢筋、铁板,所有的一切都发烫了,而且从四面八方散发热力,空气变得稀薄了。
沙威尔觉得这一天很顺利。中国人已经不再向他索要图纸了,他们已经习惯按他的吩咐去做了,只是脸色神情依然倔强冷漠。汗水从安全帽下一道道流下来,流满了他们黑红黑红的脸,厚厚的工作服成片成片濡湿了。他们顾不了抹抹脸,戴了手套的手灵巧快速地绑扎着钢筋,脸上的神情因专注而显得非常生动迷人。
沙威尔非常羡慕中国男人那天生的古铜色的皮肤。他们惧怕阳光,从来不做阳光浴,可他们的肤色无比健美,而他沙威尔拼了命晒太阳,皮肤还是跟死鱼一样苍白。
沙威尔肥胖的身躯在钢筋之间艰难地移动着,他弯着腰拱着大屁股,用红油漆在绑扎好的钢筋上点上标记:混凝土该浇灌到哪里去,哪里该插人振动棒,还有振动时间等等,等等。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白色恤衫被汗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淡青色的西裤裤头也湿了一圈。
一个鬓角长了长长一溜胡子的中国工人,瞥一眼沙威尔,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对身边的同伴说:“你看他瞎折腾什么呢?老子打混凝土打了十几年,还要他画着点着教么!”
几个人挤眉弄眼笑起来。
长胡子又说:“妈的,自己的核电站,连图纸都不给看,我们成了孙子,他倒成了主人啦!”
“就是么!”几个人嘀咕嘀咕说起来。
沙威尔早在冯刚之前发现了那堆钢筋,当时他惊慌得不得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上。毕竟他是个熟练的工长,他立即翻查钢筋型号施工图纸施工记录,事情一清二楚了:
问题出在一个数据上,恶梦发生在他将数据写到手臂上的那一天。上帝!
沙威尔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口,厚厚的两片嘴唇哆嗦着。
怎么办呢?
沙威尔首先想到了隐瞒。
筏基钢筋密密麻麻,他在法国建过好几座核电站,还从未见过这么密集的钢筋。中国人未碰过核电站,安全系数打得很大,即使少了这堆钢筋也没有妨碍。
可是,这堆钢筋怎么办呢?退回仓库么,退回去马上就露馅了,因为领料是绝对定量的;也不能偷运出去,整个工地用铁网团团围住,关口都有中国兵把守……只有一个办法:把钢筋吞到肚里去!沙威尔绝望地痴愚地苦笑起来。沙威尔去见法利通现场经理托尼的时候,比去死还要痛苦,虽然托尼也是法国人,可以随心所欲讲法语。托尼板着脸,厌恶地盯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沙威尔因为慌乱,话语凌乱不堪喋喋不休。托尼冷冷地打断他:“这么说,钢筋之间的距离弄错了?”
“是的,对不起……错了一个数,间距就拉大“就漏放315根了?”
托尼从办公台后站起来,上身向沙威尔压过去,一个字一个字问,齿缝咝咝喷着气。
沙威尔缩缩身子,小声说:“是的,是的,315……”
托尼跌坐下来,紧紧抿着嘴,两腮不住地蠕动,好一会出不了声。
“混球!知道什么后果吗?你……”托尼咬牙切齿,声音在齿缝里咝咝响,目光变得凶狠。
“对不起,对不起……”沙威尔恐慌起来,两条手臂交叉放在胸前,急急央求,“请给我机会,我通通补回去,315根全都补回去,我能做到……请千万不要让我走……我不想回马赛去,您知道,马赛衰落了,马赛走到头了,它不需要……”
托尼憎恶地一挥手,让他住口。谁不知道马赛衰落了?托尼心里狠狠地骂:连整个法国都衰落了呢,现在谁跟你扯这个!叫你滚蛋便宜你了,还有索赔呢!说不定连我也要滚蛋……
想到这里托尼沮丧万分,他仰靠到椅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花板,心里啄磨:“现在能救我的,只有玛丁了。”
玛丁是个非常漂亮的法国男人,眼珠湛蓝湛蓝的像水晶球,唇边点点胡茬连成好看的一道弧线,笑起来倾倒许多女人。据说他太太就是被他的笑迷倒了才嫁给他的。
玛丁来自法国工业部,在这里又以法国核电公司身份出任技术分部经理,他有权代表业主签字。玛丁这种身份非常瞩目,所有承包商都想讨好他,都想自己承建的项目被他认可通过。法国承包商跟他同是法国人,之间更多了一层微妙的拖泥带水的关系。
托尼和玛丁就在专家村的餐厅聚头。专家村是条用围墙圈起来的漂亮村落,离核电站二三里远,住满了核电站的外籍员工和他们的家属。
村内有一幢幢新砌的奶黄色洋楼,有平整洁净的水泥路。房舍道路之间是绿茸茸的草坪,是一丛丛的花木,还有网球场、健身房、超级商场、医务室、车房。南端,靠近海湾的地方,有香港人经营的西餐厅。
村落中央那座长型楼房,是法国人开办的学校。玛丁十二岁的女儿格丽和九岁的儿子拉莫尔,就在那里上学。村落尽头是蓝蓝的海湾。海浪日夜不息地拍涌着,将绿色的海带水藻和晶莹的贝壳挟带到金色的海滩上。岸边耸着形状怪异的礁石,礁石布满年深日久的暗绿色的水迹苔痕。
玛丁、托尼坐在僻静的角落里。天未黑,这种时候餐厅人很少,人们都拥到海滩去了。落日的一抹余晖,透过玻璃窗落到餐桌中央那株红玫瑰上,卷抱着的鲜嫩花辧红通通的非常亮丽,散发着淡淡幽香。
玛丁没有理会晚霞玫瑰,他皱着眉,手里玩弄着一把吃法国蜗牛用的小铁钳。他没有料到托尼带给他的竟是这么坏的消息。其实,筏基漏筋首当其冲的是他玛丁,因为他主管技术。
他将小铁钳轻轻一掷,连声说:“糟糕,实在糟糕,糟糕透了!”
托尼慌忙接口:“要是浇灌混凝土之前发现漏放了钢筋,问题就不致这么糟。”
玛丁冷笑,翻起蓝眼珠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我说的不是这个。”玛丁冷冷说,呷一口法国红酒,凝神想了想,发现问题比他想像的还要槽。
“大麻烦了!”玛丁又出了一会神,才慢慢说下去,“从技术上看,这很简单,钢筋漏放了,补回去,就完了。麻烦都是工程之外的……你不要忘记,这里不是法国,若是在法国可就简单啦。”玛丁皱皱眉头,又呷口红酒。“你该记得我们有个核电站,因为地层下沉,核岛跟常规岛相差半米。结果呢,非常简单,固定它,也就完了。可这里不同,什么事情都会牵扯到谁也预想不到的事情上去……比如这个核电站,因为香港人反对,事情就弄得莫明其妙的复杂,莫明其妙的敏感。看吧,这件事也一定栽在这上头。”
“那怎么办呢9“托尼隔着桌子焦急地将头伸向玛丁,脖子拉得老长。“你说怎么办吧!”玛丁气恼地把面前的法国锅牛一推,圆滚滚的带花纹的锅牛在盆里一阵乱响。
“你们的质保系统哪里去了?叫魔鬼吃了吗?沙威尔是不是持牌工长?将数据写到手臂上,哼!”
玛丁低声地急速地骂着,眼睛闪着蓝光像蓝蓝的火焰。
玛丁骂托尼骂沙威尔骂得大动肝火,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系统事故。漏筋居然躲过托尼的质保系统,又躲过他玛丁的质保系统便是证明。健全的系统是能够防范个别人的失误的。也就是说托尼的系统有问题,他玛丁的系统也有问题。
玛丁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
托尼缩着肩膀不敢做声,等玛丁骂完了,又哀求玛丁:“只有您能救我了。”托尼快哭出来了。
玛丁耸耸肩膀,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托尼带着哭腔急急说:“对不起,玛丁,实在对不起……但总可以补救……”
托尼又把声音压底,脖子拉得更长,将头更近的凑向玛丁:“我们可以把钢筋全部补回去,事实上我们已经在做了……当然,是悄无声色地……”玛丁连看都不看他,仿佛没有听他。
他半闭着眼,一边听着一边凝神思索。好一会,才极不情愿地说:“有人知道吗?我是说漏筋这件事。”
“没有!”托尼斩钉截铁。“没有人知道……”托尼又絮絮不休。玛丁厌烦地一摆手,冷冷说:“现在还是没有人知道一一连我在内。”
托尼一愣,眨巴眨巴双眼。终于明白过来,兴奋得涨红了脸。
“噢,是的,是的,当然……”托尼两眼闪闪发光,语无伦次。玛丁盯着他,咬着牙说:“如果有人知道了,我可救不了你!”
玛丁说完,拿餐巾抹抹嘴,摔到台面上,走了。
夜色很浓。
海湾,还有海湾对岸的大鹏半岛,全部隐没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工地和北面山坡的生活区有灯火。这两片灯火在四周的沉黑里显得夺目而孤独。
尤永霖出了办公楼,沿山坡向宿舍楼走去。他走得又快又重,皮鞋扑扑地响。路边一棵又一棵的紫荆树将他罩在黑黝黝的树影里。海风从后面吹过来,树叶在头顶上空发出沙沙声。
大餐厅的舞会还未散去,旋转闪烁的灯光从窗户透射到一堵外墙上,在墙上舞动出一片红红绿绿。坡顶上的俱乐部灯火通明,人们还在玩乐。灯光球场还有人在打球。尤永霖对这一切索然无味。
他不喜欢蹦蹦跳跳,他甚至有点寡欢。还在年青的时候一那时还在大学里读书,他唯一的爱好是那种不花钱的单独的活动,比如长跑,比如骑自行车。每逢周末,人们都跑去跳交谊舞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毛钱,租来一辆自行车,绕操场猛踩它一小时,直到最后一分钟才将车交回车主。
妻子乔静芸坐在宿舍的客厅里看电视,正对一部好莱坞的爱情片很人迷。
尤永霖推门进来,坐到她身边,又探过身去拿来遥控器,嘴里说这有什么好看,同时啪啪调频道,直到荧屏出现炮火连天的镜头,才津津有味看起来。
乔静芸气哼哼垂了眼,忽然瞅着丈夫说:“今晚胡月琴在餐厅发火了,他给老温打好了饭,左等右等总不见老温来,她把饭菜撂下就走了……听说是你把老温叫到法利通去了。你也是,都下班了,怎么把人支走了?”
尤永霖不哼声,两眼一眨不眨盯着电视,好一会才说:“温文彬太软弱,管不住老婆……换了我,哼,试试看!”
乔静芸一下涨红了脸,气噎了半日,说:“不用试,没人赘你!”
尤永霖依然盯着电视一屏幕上巷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嘴里说:“想赘也不行,你赘不了我!嘿!”
他猛地一拍大腿个奇招,巷战绝处逢生了。
乔静芸霍地站起来,恨恨地说:“没有女人肯嫁你,只有我瞎了眼……”
她转身撞人卧室倒在床上,听到丈夫在外面高声冲她说:“不嫁就箅!横竖我可以不结婚。”乔静芸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她一边抹泪心里一边狠狠骂自己,我干嘛流泪干嘛流泪,他才不怕眼泪呢!但是眼泪还是不住涌出来,枕边湿了一片。
尤永霖看完巷战又看了晚间新闻,才若无其事踱进来。
他看了看妻子,妻子蜷缩着像个孩子,柔软的脊背对着他。
“睡啦,怎么不盖被子,开着冷气哪。”妻子一动不动。
他给妻子扯过空调被,自己也钻进被窝里,双手放过头顶,眼睛定定地视而不见地盯着天花板。
好一会,他轻轻叹口气,慢慢说:“胡月琴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核岛漏放了315根钢筋,能不管吗?看吧,我敢担保,今晚一夜功夫,香港、巴黎,英国、美国,全都知道漏筋了,他们会有所反应有所行动。头疼的事还在后头呢!”
尤永霖拿眼尾扫一眼妻子。妻子还是一动不动。
尤永霖知她在听,继续说下去:“吃饭来晚了就跟天塌下来一样!胡月琴这个人,又想丈夫当官掌权,又不想他多承担责任多做事,世上哪有这种事?好,睡吧,明天好多事要处理呢。”
很快,传出尤永霖平稳的鼻鼾声。乔静芸听说漏放了钢筋,大吃一惊,所有的气恼烟消云散,刚才要死要活的口角,现在想来竟那么可笑毫无意义。想想丈夫肩上的重担和面对的烦难,乔静芸不觉对丈夫又爱又疼。
她悄悄抹干滴到鬓边的眼泪,谏听着丈夫越来越深沉的鼻鼾声,轻轻转过身来又轻轻偎着丈夫,合眼睡了。尤永霖鼾声不断,黑暗中他偷笑一下,然后真的睡着了。
乔静芸嫁给尤永霖是由尤永霖的政委介绍的。那时尤永霖是个年轻的海军军官,正在搞一项秘密的军工工程。“他可靠。”政委这样对她说,她也就全然相信了,非常放心地跟他谈恋爱了。政委是她长兄的同学。
很快,她也觉出他可靠一像一座山一片港湾那样可以靠泊,然后,她就嫁给他了。
还在恋爱的时候,每回约会,他总是带她到附近的景山公园去。两个人在古旧的红墙根下坐下来。
他将黄色的军用帆布挂包,铺在长了稀疏的枯黄小草的泥地上,用大手拍平整了,让她坐。他自己捡块砖头靠着红墙坐下来。他拧开水壶盖,将绿色的军用水壶递给她:“喝口水吧,北京天气干哪。”
镜片后那双扁长的眼睛,就温柔地看着乔静芸那因吃不饱而苍白的脸。那时候全国都在挨饿,农村饿死人了。他头靠在红墙上,仰望着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用略带焦燥的声音,讲述他的童年,还有那个遥远的隐在西部山林里的老家。
他的童年是在贫困中度过的。
父亲在教会给牧师烤面包烧牛排煮麦片。牧师有一头亚麻色头发和一双灰白灰白的眼睛。尤永霖害怕牧师死灰的眼睛。每回到尖顶教堂去找父亲,他总是走后山坡,从教堂后面那扇小门闪进去,躲避牧师的眼睛。
父亲总是悄悄地在他肮脏的小手里,塞一片面包或一只马铃薯。他把食物全塞进嘴里,两腮胀得鼓鼓的,又飞快跑下山坡。小小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密密的树丛里。
父亲每月挣回六斗米(当时已是高工资了)。父亲母亲连同八个孩子总共十口人,就靠这六斗米过日子。
“十张嘴连在一起这么长,每天拿吃的往里倒,得倒多少?”
尤永霖两只手拉开一尺长,比划着那只连在一起的虚拟的大嘴,又咳咳的清清嗓子。
乔静芸想像着那由十张嘴连成的大嘴,低了头嘻嘻笑。
为了每天能给“大嘴”倒进足够的食物,母亲从早到晚给人洗衣服。
母亲圆滚滚的胳膊浸在凉凉的井水里,灵活柔软的手在搓衣板上搓出好听的嚓嚓声。带着皂角腻滑的污黑的水,就从母亲指缝间滋滋流出来。
家里最醒目的家什,是那只摆在墙角的高髙的陶瓷罐。罐里永远盛满甜脆可口的盐水渍萝卜。一家人一年到头喝稀的啃干的,全都就着盐水渍萝卜。
盐水萝卜又脆又甜,尤永霖常常侧高肩膀,将手伸进高高的陶罐里摸萝卜吃。母亲在门外搓擦着衣服,一面拿眼瞥着他,一面抿了嘴偷偷笑。妹妹蹭过来,踮高脚跟也摸萝卜吃,母亲就大叫:“吃什么吃?馋死你!”
“八个子女就我一个儿子,母亲特别疼我。”尤永霖带着得意的微笑回忆着说,扁长的眼睛盯着树梢上的一只乌鸦。乌鸦闪拍闪拍翅膀飞走了,漠漠的天空里,留下一声孤寂的长长的“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