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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卖词

人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而如今这襄国的皇帝颇好诗词,于是天下云集响应。

襄国的举士,走的是魏晋南北朝的察举之道,听说真正的科举已经在北齐等地应运而生,只是规模还普遍较小,不过一个简单的雏形。

察举之道贵在养名,而养名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有事儿没事儿的写下几篇诗词歌赋,流传于世。

更何况如今这小皇帝颇好此道,襄国的诗词更是以雨后春笋之势蓬**来。

我不敢说诗词之道有多少靡靡之音,但孔子曾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唐宋之盛,以诗词赞之,自然是锦上添花。

可是如今这等乱世,却是文章鼎盛之风,未免有些舍本逐末了。

但我毕竟不是那等忧国忧民之人,这些想法偶尔在脑中过一过,该如何生活,仍旧一如既往……

看着手上的纸,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

拿着前人的诗词当世卖,虽然是为了解决个人温饱,却多少有些不舒服。

夜已近半,月牙高照着却没有多少亮度。

我披着厚披风坐在书案旁,虽然燃着暖炉,捧着手炉,却还是觉得寒气逼人。

这些东西都是我用诗词换来的,披风、暖炉、手炉,还有碧泉宫中其他的一些日常用品。

这一年的冬似乎有些长,若是没有这些东西,我恐怕早已再入轮回了。

许久没见春喜与他,多少有些想念,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习惯。

一个人呆惯了,再怎么清冷的宫廷也不再觉得寒冷,只是无人说话,多多少少有些无聊。

宫门被敲响,三次快两次慢,这是我与别人约好的暗号。我裹好了披风前去开门。

外面的风很大,已经二月的天,却还是没有分毫的暖意。

宫门被我费力的打开,那个二十多岁的太监为了避人耳目,并没有拿灯笼,此时整个人在北风中瑟瑟发抖,很是可怜的模样。

我们二人已经熟稔,确定门外没有人跟踪后,就关上门进了庭院。

“快进屋里暖和暖和。”我对他说。

“好!”他笑着应下,不过开口了一个字,我就已经听到他上下牙打撞的声音。

开门掀起厚帘子,屋内的确比外头暖和许多。

我倒了一杯暖茶递给他,他道谢着接过,捂在手里,慢慢的缓着。

“如今夫人这宫里,可比一些良人、才人那里好过的多了。”

他慢慢跐溜着茶水,笑呵呵的跟我打趣。

“那还不是多亏了公公你,否则我怕是刚入冬那时候就死了。”

这话并不是溜须拍马。我入冬时染了风寒,若非他费劲力气帮我找来太医,我如今却不知该魂归何处。

他闻言不由咧嘴一笑,习惯性的弓着身子道:“夫人吉人天相,哪里是一场风寒都敌不过的?”

我笑了笑,将案上的点心向他那边推了推。

他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动用。

刚入冬那时候,我用一首前人的“双双金鹧鸪”,换来了太医的一次问诊,也换回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从那时候开始,眼前的这个名叫金盏的太监,就会时不时的来我这里淘换诗词。

我将记忆中的诗词交给他,他将一些生活所需、或是一些我需要的东西交给我,如此交换,倒也称得上双赢。

我从不会询问,这些换来的诗词,他都交给了什么人,亦或是给那些人带来了什么样的沉浮。

那些人与我无关,我自然也漠不关心。

本就是清冷的性子,这些日子一个人呆的久了,反而愈加不愿多说什么了。

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随意想起什么就信手写下什么,转手交给金盏就是。

但有时,金盏也会带来些命题作文,比方说这一笔生意,对方要的,是出奇、出新。

我从书案上拿起写好的词,递给他:“要出奇,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新瓶装旧酒。这首《梅花酒》,只是还需那人自行谱曲了。”

金盏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确定没有任何水渍了,才双手接过来。

有时我对他的尊敬不免觉得太过,对他说过,可偏偏他却笑着说:“夫人这一首首都是足以名流千古的词句,若是轻慢了,奴婢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金盏与其他的太监不大一样,虽然穿的全都是同样款式的衣服,走起路来一样的轻巧无声,对人处事同样的打躬带笑,却完完全全没有其他太监身上的谄媚劲儿。

再加上有时听他说话,恍惚间总会觉得,自己面对的是前世的某个学究。这种差异的感觉,不由得我不注意。

拿起纸张的金盏凑近了烛光,用右手轻打着节奏慢慢吟道:“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蜇;泣寒蜇,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吟罢便是长久的无言。

烛火在静默中响起一丝噼啪,金盏复杂的笑起来,摇了摇头。

“怎么,觉得不大好?”我开口询问。

其实早有准备,若是金盏觉得不好倒也自然。毕竟这是元曲和非宋词,这等太过浅白的词藻,这时候的人未必能够认同。

正当我准备换一首宋词与他时,金盏却急忙摇了摇头。

“夫人别寒碜我,夫人此词一出,怕是天下间的填词之风又要变一种腔调了。只是,可惜了……”

金盏轻轻的叹气,我不知他在感慨什么,却也没有发问。

“夫人放心,您要的那几本书,奴婢一定快些寻来。”

他起身,冲我深深一揖。

“倒也不着急,不过是看些闲书打发时间,倒是你,别因为这些事情再出了什么差错。”

金盏苦笑了一下,张口欲言,却迟疑起来。

我喝下一口暖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温热起来,笑着问道:“你我二人也算是狐朋狗友,互相都熟悉着,金盏你有什么话大可发问。”

金盏点了点头,这才筹措着词汇问道:“奴婢冒昧的问一句,夫人如此才华,以前在静芳宫的时候为何不显呢?”

我闻言笑着反问道:“我初来碧泉宫的时候,曾经自缢过一次,你可知晓?”

金盏点头道:“曾有所耳闻。”

“我若说,我身上如今这等才华,是自杀过之后换回来的,你信是不信?”我笑着问。

金盏明显的愣了愣,转而却道:“原来如此。”

“这样你就信了?”这回轮到我发愣。

“世间奇事之多,不胜枚举。更何况夫人说什么,奴婢信什么就是了。”

我淡淡的笑,这人,口中说出的话倒是油滑。

“金盏,为什么我看你,与看其他宫人不同呢?”想了想,我还是好奇的问出了口。

金盏有些苦闷的笑,跪地对我道:“小的是罪臣之子,十六才进宫。若是哪里做的不合宫中规矩,还望夫人您海涵。”

“不是这意思。”我急忙上前扶他,“我并没觉得金盏你哪里做的不合规矩,再说,我如今不过是个身份不尴不尬的人,又哪里敢指摘你的不合规矩?更受不得你这一跪的。”

金盏像是有些感动,在我的把扶下站了起来。

“金盏你,是书香世家出身吧,怪不得,为人气度都是不同的。”

“嗯,祖上是三朝元老,只可惜到了我这个败家子这里,倒成了宫人。”金盏淡淡的笑,伸手弹了弹前襟,脸上却是怎么也抹不掉的自嘲。

“你获罪是不过十六岁,又能做些什么?”我摇了摇头,“我想你如今好生活着,便是你家祖上最大的欣慰了。”

金盏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之所以苟且偷生,为的不过是牢狱中的亲人,我……”

张了张口,金盏不欲再多言。

我知道这世上总有不愿与旁人诉之的苦,他不愿说我便不强求,只是笑着道:“天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左右小心些。”

金盏应了,对我施了个礼,将那首《梅花酒》折叠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转身退开。

只是走到房门口,他却终究停了下来。

“可是忘了什么?”我纳罕的问。

金盏摇了摇头,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声音稍有些激动的道:“我刘书文出身诗礼之家,从小就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更知道世上最为不耻之事,莫过于买卖诗词文章。可是、可是我……刘氏家族被人迫害,我本该随着父亲兄弟一起舍生取义。可我胆小怕死,宁愿成为如今这等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想要苟且偷生……苟且活着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做这等买卖诗词的卑怯之事,我、我不配姓刘!”

金盏捂着自己的胸口,面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我在一旁看着,想要开口劝说些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夫人,我知道我不配活着,可是我的亲人还在牢狱之中,我不敢独死,更不能独死……其实家族的事情过了这些年,牢里早已经淡了。狱卒那边说,一个人五百两银子,所以我……我需要钱,这才做了这等不耻之事,夫人,你可能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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