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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地下之路(4)

“行动?”贝利从她的芦席包里发出一声赞叹,“这就是打仗啊!”

哈丽特陷入了沉思。

“打仗?也许是打仗,不过这只是小打小干,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说过,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呢!”

“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他是谁?”

“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逃亡的混血种奴隶。他经常在集会上发表演说,揭露黑人的真实处境。关于他,三言两语说不完。”

“揭露真实处境?他这么作,不会被抓去坐牢吗?”

“要是一个人受到千百万人的真心爱戴,要抓他坐牢就不那么容易了。”哈丽特非常肯定地说。

火车的汽笛一声长鸣,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哈丽特出去了,车厢门也砰一声关上了。

列车飞驰着,车轮在钢轨接缝上发出轰隆轰隆的撞击声。随着这有节奏的声响,比尔反复叨念着:

“‘道格拉斯’,‘千百万人’,‘委员会’,‘斯蒂尔’……”

在费城,他果真见到了斯蒂尔。

“黎巴嫩中学”的校舍,是一幢最寻常不过的二层楼房,楼房前面有一座小花园。在二楼的一间空空如也的屋子里,一位戴眼镜的黑人坐在一张普通书桌前。他体格枯槁,脑袋却长得很大。他面前摆着一本记载每日事务的记事簿。

威廉·斯蒂尔写道:

“成千上万的逃亡者,阔别亲人,备受茕茕之苦;他们不断找寻离散的父母、兄弟和姐妹,希望恢复自己的真名实姓。而结局终归茫然。这一切令我痛心疾首。我深知作这类记载的全部危险,而且不敢幻想能活到铲除奴隶制和我的日记得以出版的那一天,但我仍以能将它们写出来而深感满足。”

在“黎巴嫩中学”的空房间里,挤满了走投无路的逃奴。他们受尽了折磨,饥肠辘辘。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妻孥相随,刚到达这里时,有些人负着伤,有些人病病歪歪,有些人精疲力竭。他们倒在斯蒂尔跟前,几小时不能动弹,偶尔能呻吟着回答几句问话。不少人希望得到武器,有些人则只求塞饱肚子,找到一席安身之地,能休息休息。有的逃奴顾虑重重,不愿回答有关他们过去的问题。不过,所有这些人都满怀着希望。

从国内战争爆发前几年开始,斯蒂尔就已顾不上去详细记录逃奴们的情况,他一般只是在夜阑人静时,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在发出例行的“列车”之前,简单地写上几句:

“4位马里兰旅客,由摩西送至”,“4位该地旅客又由摩西引出”,“摩西近赴马里兰,运出6人”……

深夜时分,站长把记事簿带到一片墓地来,藏在一座古老的墓穴中。这儿葬着费城一家老居民的三代死者。斯蒂尔这本笔记最终在1872年出版。

在斯蒂尔的记事簿里,这次又添上了新的内容:

“比尔·贝利,42岁,马里兰州人,随摩西自巴尔的摩到达,偕妻及二子。仍随摩西赴加拿大。发鞋4双,美金20元。”

对这几位刚到来的逃奴,斯蒂尔没有作任何询问,便作完了记载。随后,他合上簿子,望着这位采牡蛎的比尔,笑容满面地说:

“呵,比尔大伯,你们值汤普森博士1300美元,我能结识你,感到非常高兴。”

比尔瞪着斯蒂尔,大吃一惊:

“怎么……你打哪儿知道我叫比尔?”

“根据报上的描绘啊,”站长和颜悦色地说,“瞧,这报上写着你的所有特征。你是多切斯特县采牡蛎的比尔,汤普森正出1300美元赏格抓你呢。”

“天哪!”比尔长叹一声,拍了一下膝盖说,“要是他们照报上写的认出了我,我可就完蛋啦!”

“比尔大伯,你大概估计得太悲观了吧?……”

“就把我留在这城里算了,要不,别人还会为了我受到株连。”

“啊,不,”斯蒂尔摘下眼镜,心平气和地慢声说,“你同哈丽特·塔布曼到加拿大去,她从没把旅客丢失过。现在给你20元,新鞋哈丽特会发给你们。”

贝利一家从费城出发了。这次虽然还是搭乘行李车,不过不再装在袋子里了。哈丽特在纽约车站把它们安置在货车上。铁路员工对这类事早就习以为常:有些自由黑人为了省钱常搭货车。从栅栏外“黑人进出口”上客车,既不舒服,价钱又贵。那份“逃亡黑人侦缉局”的证明,哈丽特仅在列车驶进罗切斯特时用过一次。

两个戴宽边帽的年轻人,由警察陪着进了车厢。

“这儿运的什么畜生?”其中一个打开车门问道,“现在黑鬼们来来去去尽坐火车……喂,你们是逃奴吗?你们以为加拿大很近吗?可监狱离你们更近呢!”

“一点没错,全是逃奴,”哈丽特很冷静地说,“我抓到的。”

“你抓到的?你自己就是逃奴吧!”

哈丽特不动声色,当面刷地打开了证件。

“啊,原来是这样,”捕奴人惊诧莫名,“局里把你们也征来服务?”

“这有什么,”他的同伴低声说,“希金斯,你要懂得,这样做其实不傻,甚至很巧妙。你一点也不理解,活见鬼……你抓的人知道要送他们往哪儿去吗?”

“这是我的事情,”哈丽特回答说。

捕奴人哈哈大笑一阵,然后走了。

列车制动员沉着面孔看了看哈丽特,嘀咕道:

“你是在出卖自己人吗,大婶?”

“不,”哈丽特说,“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瞧着吧,大婶,要揍你一顿才好呢!我们北方可不喜欢你这种人。”

“不用担心,”哈丽特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厢门。

“上帝保佑!”比尔在哈丽特身后长长叹了口气,“这个捕奴人没把你认出来。”

“车厢里光线很暗,比尔,”哈丽特回答道,“要是他的脑袋灵动一些,我们可就麻烦多了。不过我认识一些随时准备搏斗的人,他们甚至能同警察决一雌雄。道格拉斯就在这儿呢。”

随着车厢的震动,比尔的身子左右摇晃着,他打起盹来。

过了几小时,哈丽特唤醒了他。哈丽特微微打开车门,一种浑重而有节奏的轰响传入耳膜。起初比尔以为这是雷声,可哪儿有这么绵长不绝的雷声呢?

“比尔,你自由了!”哈丽特高声叫道,“你已经越过了国界!”

比尔蹒跚地走到车门边,透过门缝,他面前是一片朗朗的蓝天,一条大河绕过林木葱茏的小岛飞泻而下。远处,两道巨大的水墙几乎成直角相交,发出隆隆的响声,一条高大的水柱像一团雾气似的往上升腾,在阳光的辉映下,闪现出五颜六色的彩虹。

“这是尼亚加拉,”哈丽特高声介绍说,“是大瀑布。我们已经到了加拿大,比尔,你听见吗?”

比尔什么也没回答,他仍然蹒跚地离开车门,往麻袋上一坐,晃悠着身子,唱起来:

摩西下界,拯救我们,

快快隆临,埃及土地……

在这阴森森的车厢里,他的歌声伴着缓冲器哗啦哗啦的噪音和瀑布的咆哮,听起来真是奇怪。比尔越唱越响,仿佛他的歌声发自轰鸣澎湃的河水。

傍晚,比尔·贝利一家在圣凯瑟琳斯一个小村落里下了车。这儿的临时木棚和土窖里,住着一大群从“自由之邦”逃来的黑人。

这里的人都认识哈丽特·塔布曼,正是她把头一批人带到这里,帮助他们度过了头一个艰难的冬天。她一次又一次从外地回来,每次都带来一批批新的旅客。

“比尔,你瞧呢,”她说,“你的女儿简也跑来啦!不过,亲爱的旅客们,请不要大嚷大叫!”

4 “死兔子”

哈丽特不喜欢纽约。她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到大城市却感到害怕。在这儿,街上有熙来攘往的人群,数不清的马蹄不断发出得得的声音。生意人高声招徕顾客。夜里灯火通明,连月亮也黯然失色。除了自己的事情,人们对世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里真可怕,”哈丽特揉揉被叫卖小贩撞疼的肩头,心里想道,“森林里比这儿好多了,可以随时爬到树上去。可这儿呢,人家踩了你,连喊叫也来不及……这就是北方,这就是那些扬基!”

巨大的港湾里桅樯林立。装有避雷针的五层楼房,像一座座巨大的堡垒耸立在二三层的楼宇之间。公共马车挤得水泄不通,在方砖马路上发出无休无止的轰轰声,震耳欲聋。十字路口,黑人穿着雪白的衬衫,专心致志地为白人擦皮鞋,直擦得皮鞋闪闪发亮。时装店里,金字招牌耀眼夺目,女店主打扮得花枝招展,忙得不亦乐乎。任何人都能到武器行随心所欲地买到各种新式长短枪械。阔佬们在餐馆里用麦管吸着什么饮料,付十个生丁点燃一支雪茄烟。还有装苹果和梨的小车。一些青年身上挂着广告牌,宣传最新式“奥蒂斯”升降机、安全大头针和专利药品。商贾们巧舌如簧,自卖自夸。大胡子绅士头戴高筒帽,在人流中挤来挤去……这琳琅满目的一切,真叫人眼花缭乱。一条小街上,站满了甲虫似的人群,这儿每隔十至十五分钟就要报一次股票行市。短短几小时内,那些戴高筒帽的绅士忽儿一本万利,忽儿倾家荡产,忽儿兴奋地清点钞票,忽儿绝望地挥着冷汗……

看看这疯狂的城市在暴雨中是什么样子吧!闪电撕碎了乌云,倾盆大雨注入街道,而生活却没有一刻的停息。人们没命地奔跑,公共马车顶上张满了湿漉漉的雨伞。叼烟斗的魁梧海员、包彩色缠头的西印黑人、戴蓝色大毡帽的作坊工匠、手上刺满纹饰的码头工人、牵着训练有素的猴子的意大利乐师……所有这些人,都从哈丽特身边匆匆走过。

这边,停着一辆广告车,车上是“拯救灵魂法”的大幅招贴;那边,宣道者挥着雨伞,正鼓吹善男信女们“竭力捐助”——向一只蓝色捐款匣里投进五个生丁,以免除身后遭受地狱之苦。雷雨过去了,夕阳把千家万户屋顶上的碎玻璃燃得耀眼夺目,可这一切纽约人却一点也没察觉。

不啊,这儿不是南方,不是南方那静谧的原野、森林、茅舍和种植园的庭院,这是一座咕咕沸腾、行将爆炸的大锅炉,这是一座烟熏火燎、其大无比的锻造场,人们在这儿顽强地锻铸着财富、荣誉、成就和未来。这是一台火车头,它以每小时20英里的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铁轨上隆隆飞奔……

亨利·温多维不许别人偷懒,他自己也从不躲避工作。他出身“庶民百姓”,深知劳动的意义。每天一大早,他就出现在《纽约每日邮报》的编辑部和印刷所。他不穿常礼服,只穿背心和衬衫,卷着袖子在印刷机间穿来穿去。一支铅笔夹在耳朵边,一块绿色帽毡盖在眼睛上。每个职员都可直呼他为“老板”,有权找他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但他讨厌毫无意义的饶舌。如果某人想提出某种有道理的改进式发明,那亨利·温多维就肯为您效劳;要是某人只喜欢吹牛或泄露商行的机密,那么,这家伙就会遭到解雇,去自奔前程。一分钟就是一美元哪!

温多维手下有许多工作人员。不能说他是个悭吝鬼,这不对。对一个埋头苦干的工人,哪怕多付些工钱也值。要是工人没有得到应得的报酬,也别去向他索要,他不能容忍贪得无厌的人,他会因别人的奢望而大动肝火。

《纽约每日邮报》自有一套明确的原则:第一版总是醒目地刊印着经常性的题字:“自由、劳动、节制、繁荣”。

事业就是事业,原则就是原则。排字间的工人对二楼铁梯上传来的大声争执,早就习以为常:

“就是500美元,我们也不接受,太太!我们的报纸立有明确的原则,不刊登追捕黑人逃奴的广告。”

“我们不会在钱上面讨价还价,温多维先生,”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女人柔声反驳道,“不过我的丈夫巴林顿先生认为,白人应该互相帮助。这个黑女人一定得找到,她正在纽约,这事牵涉到一个白人的荣誉……”

“请原谅,太太!人人都有自己的原则。为抓住哈丽特·塔布曼,你难道肯花20000美元不成?”

“为保障她的安全,我还应允了7000美元呢。我不愿同普通捕奴人打交道,他们身上臭气熏天。”

“我再次请您原谅,您可以另找一家报纸,对面还有一家报纸编辑部。”

“不过,我觉得,正是你们这家报纸……”

“啊,太太,我明白。正是我们这家报纸在读者中颇有声誉。只要我温多维让缉拿女逃奴的广告见报,明天整个纽约都会搜索这个塔布曼了!太太,不行!原则终归是原则。再说,我们也没有时间。一分钟要值一美元哪!请向巴林顿先生致敬!对不起,太太!”

怒气冲冲的杰西登登地跑下楼来,砰一声关上门,走了。温多维俯在栏杆上,向排字工长喊道:

“英森,在第四版用粗体字排上‘本报恕不登载追缉逃亡黑人的广告’。安排在下二栏,套黑线,要粗些。字母间留空,要搞得醒目!”

“版面已经很挤了,先生!”英森把眼镜推到头上,生气地回答说。

“抽掉巴黎时装栏!”

温多维走了,英森来到排字间。

“要抽掉巴黎时装栏,”他对拿着排字手盘在铅字盘前忙忙碌碌的一长列人说。

“干吗要抽掉?”排字工沃什·弗林停下活儿,用汗涔涔的手擦着扑满铅粉的鼻子,不解地问。

“加一条有关逃亡黑人的声明。”

“怎么老是黑人黑人的!”沃什光火了,“与我们这些老老实实的纽约工人有关的事,只字不提。我们的日子可并不比黑人好过!我可瞧不起黑人。”

“拿起枪到堪萨斯州去不好吗”瘦高个儿的贝茨说,“我们到那儿去吧,沃什?”

“你到那儿去会有什么事干呢,朋友?”英森问。

“为自由的土地战斗啊,英森!”

“这会付给你多少报酬?”

“我会得到土地,英森。”

英森把眼镜放到鼻梁上,鄙夷地打个唿哨:

“你配当什么农场主!”

“别担心,英森!要是我得到150英亩沃土,决不会手足无措。——你看看这儿是什么空气!”

英森喘了口气,说确切点,是费劲地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郁闷的、杂有浓烈铅味的浊气。

“你说得对,”他心情沉重地说,“在这儿,我们迟早要短命的。不过,温多维付给我们工钱。唉,可真是活见鬼,偏偏他付的工钱比纽约任何一家印刷厂都多。何况他很重视老工人。”

英森走了。沃什·弗林搔了一阵鼻子,对贝茨说:

“到堪萨斯州去,是吗?替黑鬼们打仗,是吗?分到150英亩土地,是吗?找到那个黑女人,得20000块赏钱,多得意,是吗?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对不对,贝茨?”

“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沃什?”贝茨反问道。

“你这把生锈的英国军刀!你要明白,黑人解放了,老板就会把我们的工资削减一半!这不明摆着吗?到那时,成群的黑人宁愿拿半工资干活,哪怕一天只挣10个生丁,只能喝玉米粥,他们也干!”

“首先,他们目不识丁,当不了排字工。”贝茨反驳道,“再说,你讲这些都是凭空想象,我们这个国家活儿多着呢,够所有人都来干的。第三,我们可以向黑人晓以利害,他们要是同我们协调一致,收入就会多些。最后,我恳求你别把我称作英国军刀什么的……”

“愿意的话,可以叫你英国布丁,甚至英国苦役犯人。”沃什说,“尽人皆知,你是逃避追捕才从英国跑出来的。我却是美国堂堂自由青年,我父亲也同样是美国自由青年。至于我祖父,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祖父一定是英国人,”贝茨不高兴地说,“他也是逃避追捕才从英国跑出来的。”

“呸!我倒忘了,你是个社会主义者啊!”

弗林断然中止了谈话,拿起排字手盘,动手拣字了。

贝茨确实是个社会主义者。他把头靠在排字盘上,出神地站着不动。他回忆起1848年沸腾的伦敦。当时,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携带着有300多万人签字的请愿书递交国会,要求实行普遍选举法……警察身穿制服,制服上的扣子闪着银光……一匹匹高头大马,摆动着光滑油亮的屁股,冲进在国会前游行的人群……示威群众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破天荒第一次议论纷纷,要起来反对工厂老板,要向他们不劳而获、饱食终日的舒适生活宣战,要摆脱劳工们世世代代饥寒交迫的处境……

温多维俯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喊了一声:

“英森,把堪萨斯的新闻全排在第一栏!”

“老板,请原谅,”英森郑重地说,“那么广告往哪儿移?”

“第二栏,要不干脆抽掉!”

“不行啊,”英森有些吃惊,“谁会付钱在二栏上登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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