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是一好兵,我的心太善,善良人怎么能当好兵呢!我们部队打回到了广西,准备往桂西北这边剿匪,美国佬不前不后在这个时候在朝鲜登陆了。
七公像一个报告人一样注视着我这个唯一的听众,褐色的瞳孔如同一眼深不可测的枯井,往日的战事在井中忽远忽近。
我们都不怕打仗,仗还没有打过瘾,听说要去打美国鬼,大家都很兴奋,想都没想,就报名了。
要北上了,我们每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留下一个包裹,政府负责转给家里。我好像到街上买了一些绸缎,把口袋里的钱全花光了。
那时候东西很少,不像现在。再说我们当兵的也没什么钱。
我问:七公,你给那个阿莲写过信吗?
我注意到七公的目光里闪烁着某种东西,但一瞬即逝。他无言片刻,声调变得低沉了。
我没有单独写给她,但叫家里转告她不要等我了,当兵的人命都不属于自己的,谁能保准回不回得来?我叫家里分一点绸给她……我、我还没想好这次要不要见她一面。唉,都是一副苦瓜脸了,怕是认不出来了喽。
七公苦笑了一下,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到飘忽的雾里。其实他的表情在告诉我,他的心里仍然惦记着阿莲,并且渴望着能再见到她。他表面的犹豫与淡漠并不能掩饰他此时的心境。我鼓励他说:你应该去见见她。
七公站起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就迈步往上爬。我赶紧折了一根树枝,赶到他前头,一步一拍地打着山道两旁的露珠,生怕露水把他的衣物弄湿了。
第二天拜山祭祖,住在县里的三公农兴良率领全家热热闹闹地回来了。老态龙钟的农兴良被人扶下车后就指着七公说:老七你好没道理啊,路过县城,也不去看我一下。
七公抱拳作揖,脸上泛着歉疚的笑,说:三哥先饶了我吧。我怎么会不去看你呢!
农兴良把他全家大小叫到一起,一一给七公介绍。见到一帮晚辈客客气气地站在跟前,七公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我们家的祖坟并不聚在一起,星星点点分布在农家寨四周的山坡上。在此之前,寨上的亲属们已分别上山去扫墓,祭事就在红河边祖屋旁我的两位曾祖母的衣冠墓前举行。
我曾祖母依月和依达两姐妹共同繁衍了一代农家骨血,不幸的是她们双双被红河夺走了生命。自此曾祖父终生不娶。
农家儿孙几十号人难得一聚,如今凑到一起,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在摆布祭品,别的人都在一旁玩耍,有说有笑。我拎着农才生带来的相机,不停地为家人们拍照,为农家这次空前的聚会助兴。
曾祖父农宝田和三公农兴良坐在竹椅上,平静地看着他们的儿孙。虽然是父子,他们却更像走兄弟。依达生的三公相貌酷似他的父亲农宝田。
今天祭事由前魔公农兴良主持。当所有的祭品在两张四方型的竹笪上铺展完毕,杯子倒满水酒,点燃香火以后,农兴发从台湾特意捎回来的三支大红烛也燃了起来。
农兴良吩咐把大家叫到供品跟前,排成队列,然后跪在地上。曾祖父则端坐着,神情有些黯然。此时占据他思绪的一定是他那对早死的妻子,她们的尸骸被红河吞噬之后,他只好在这里修建她们的衣冠墓。几十年了,两个大土包默然相对,胀鼓鼓的如一对饱满的乳房,面对着她们的儿孙。
农兴良以一种低沉的似唱似吟的声调,代表农家全体老小盛情邀请远在阴界的祖宗们出席这次阴阳聚会,他逐一点出那些死者的名字以及他们卒去的时日,比如申酉戊亥子丑寅卯之类,他极其熟练地呼唤着。曾祖父向他的三儿子投来满意的眼神。
早年祭事没有这般隆重,但一直都在曾祖父的倡导和监督之下进行的。祭师自然是我们家族对神事情有独钟的三公农兴良。
农兴良是这一带为数不多的乡村秀才,蝇头小楷和春联神牌之类的书法游刃有余。当他手捧祭词站在场地中央,以浑厚的嗓子高唱丧歌为死鬼超度的时候,人们都羡慕农家能够有这样一个非凡的儿子。虽然如今他已收手多年,但仍能够熟练地主持拜山祭祖这样的活动。
农兴发不时向他的兄长投去钦佩的目光,早年他曾经目睹过三公神气活现的表演,见他威风凛凛地穿梭乡里,他就仰慕不已。七公并不知晓,在接到七公阵亡朝鲜战场的讯息后,曾祖父和三公曾经秘密进人深山,辟设道场为七公的亡灵超度,以使他这个孤魂野鬼安然地从万里之外归来,加入到农家的宗神祖鬼的行列中。
空前长度的鞭炮高高挂在树枝上,如一串红辣椒。我们居住的城市几年前就禁放炮竹了,那种热烈得刺耳的声响早已成为记忆。七公仰首凝望炮串,神情似个孩童。三公一声令下,七公亲手点燃了炮竹,噼叭作响的爆炸声在河谷里迥荡。
祭事结束,全家人象征地在坟头吃了一顿野餐。之后,又浩浩荡荡地回家,真正隆重的家宴是在家里开始的。
这天晚上七公醉倒了。整个晚宴他都保持自始至终的兴奋,他高声地谈笑着,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他的话声。几十年过去,七公的家乡话己忘得差不多了,偶尔受到启发,说上一两句,也是词不达意,让人一知半解。他不时加打着手势,比比划划,用国语补充。家人们都知道他不善应酬,不胜酒力,也就不怎么敬他酒,但他几乎都是主动出击,频频擎杯,一台一台转,一个个地碰。一圈下来,整个人大凡见肉的地方都烧得紫红,说的笑的都比别人高了几度。
当我们把七公醉了的情况报告给曾祖父之后,曾祖父说:让他醉吧。
几个晚辈的将七公搀扶到床铺躺下了。七公嘴上连连说没醉,还手舞足蹈了一阵,一会就呼呼睡去。
半夜里七公说了许多别人听不懂的梦话,时而还伴有一些怪异的叫唤,从他发出的声音中可以判断他做了许多梦,而且梦得很辛苦。显然,在梦境中,七公经受了他一辈子经历过的酸甜苦辣。怕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农才生轮番守候在他的床前。灯光下,他的面部一时悦愉,一时扭曲,一时微笑,一时哭丧。久不时还有一路眼泪或唾液无声地滑落到枕上,洇湿了一片。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能把人带人某种境界,体验那些早已失却的经历,也能把消失的记忆唤醒。然而,对于七公来说,往事是令他痛苦的。好在这是梦境,是醉了酒后的梦幻。
七公的梦呓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天快亮时才停止。看见他的酒力褪尽,安祥的打着呼噜,我才安然睡去。
中午,阳光灿烂。七公的情绪显然好多了,他又是一身的西装革履,像个官人一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看见我起来了,忙招手把我叫过去,轻声对我说:快点吃午饭,我们出去一下。
我瞄了一下他那梳得发亮的头,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事了,就答应着回屋去打饭吃。农才生早已领了一群孩子打麻雀去了,家里就剩下祖父和才旺叔、婶子和我。我起得晚,独自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刨了两小碗就饱了。搁下碗,七公就进来了,对曾祖父说:爹,我想去看看她。
曾祖父也不糊涂,他知道他说的那个她指的是谁。他轻咳了两声,说:她配不上你了,还去?
七公顿了一下,说:就去看看,没什么。
曾祖父又咳了几声,说:都这样了,不要找人家闹喽。
知道。七公说。
才旺婶也边洗碗边支着耳听。忽然插话道:她家的两个仔蛮得很呢!
农才旺也有些担忧,说:要不我你陪去,那边我熟,好有个照应。
曾祖父说:光天化日之下,谁敢乱动!那时我不点头,哪个也不敢要她!说着把一口痰吐进火塘里。
婶子是从那个村子过来的,才旺叔时常来往岳丈家,人熟地熟,后来还是和我们出发了。
阿莲嫁去的村子在农家寨的上游,相距十来里山路,不近河边,却叫龙湾。
龙湾生活过得怎样?七公问。
和我们村差不多。他们不近水,种养搞得很好。水果很多,可惜现在不是季节。才旺叔说。
我在家那些年,龙湾有个打老虎打得很厉害的,打了二十多只老虎了。哪里闹老虎,他就扛一支火铳和一只瓦瓮去,把头伸进瓮学老虎叫,老虎以为别人占了它的地盘,想过来赶,就挨他一枪子死了。
家乡留存在七公记忆里的东西不多了,但当他走进自然中时,故事就出来了。
那个人六一年那时饿死了。农才旺说。
我说:要是现在是要挨枪毙的。
七公说:这倒不紧要。问题是一个人可以打死那么多比自己凶猛的动物,到头来还是被自己肚子搞死了,真是不懂啊!
三个人边走边聊,羊肠小道被一步步地甩到身后。上完一个坡,七公的喘气声又粗了起来。才旺叔建议在一个坳口上歇息一会,坳口上有大树,树下有些被坐得滑亮的石块。不知不觉间走了一个小时,七公看了一下表,说:不行了,以前燃一根香的功夫就可以到龙湾跑个来回,现在一个小时还到不了,不行喽。
不远了。才旺叔往前面指道:下了坡就是。
我们坐在石块上,一阵山风吹来,又觉得有些凉了,原先脱下的外衣又匆匆穿上。
七叔,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当了志愿军以后又到了台湾呢?农才旺问。
我听了不由得愣了一下,觉得才旺叔问得有点不合时宜,也不够水平。不过,这个问题也一直是我想要知道的谜底之一。如今既然谜题抛出来,就只好洗耳恭听了。七公略为凝神,喉结抽动了几下,笑道:才旺,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从一个壮丁变成解放军呢?
这个好懂,电影上多得很嘛。才旺叔憨笑道。
七公轻叹了一口气后,那个我一直期待的故事就如山泉般泪泪而出了。
我们入朝参战的时候,刚好是夏天,一九五一年夏天。安东那地方,白天长夜晚短,早上四点多钟天就亮了。天一亮,美国飞机就来了,扔炸弹,扫射,我们根本动不了。只有晚上能走,过鸭绿江就安东一道桥,火车没有停过,去的是军火和兵,回来的也是兵,半死不活的,都是回后方来治疗的。江边的船几乎都被美国飞机炸光了,剩下的都是些小艇,白天沉到水里藏起来,天黑了才又拿出来用,我们就是搭那种小艇进朝鲜的。
上了朝鲜那边岸,才真正感到战争的残酷。打淮海大战是国军和共军面对面地打,大家能看得见的。朝鲜就不同了,美国飞机太厉害,我们根本看不到美国兵。刚听到机器响到头顶,炸弹就炸了。村庄没有好房子,公路坑坑凹凹,一个弹坑让你一个排镇一早上都填不满。志愿军和朝鲜老乡白天躲到森林里休息,晚上才出来修桥补路。朝鲜人讲话叽哩呱啦的,我们一句都听不懂,但大家都懂得该干什么,都不分了。朝鲜的男人都上了前线,在后方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女,帮助志愿军抢修运输线。他们没办法生产了,吃的几乎靠志愿军运进去。个个精瘦精瘦的,脸上灰塌塌的,没什么笑容。
美国飞机扔的炸弹很多种,有一种定时炸弹,好久才响一颗,埋在松土里根本看不见,炸起来就倒一大片,就是一个深坑。夜黑麻麻的谁也不知道谁被炸死了,谁的腿或手废了,哭爹喊娘的,惨得很。那些死人埋在村边路边的山坡上,还没烂美国的炸弹又把它翻出来,臭哄哄的,一闻到就有人哇哇吐。
伤兵源源不断地被送回来,前面的战事打得很激烈,而我们只能慢慢地推进,大家的心里都很着急。有一天晚上,轮到我倒霉了。我们连队奉命在一条河上架浮桥,就是把加仑油桶捆扎成排。固定在河里,上边铺上木条,让汽车过去。我水性好,自然到水最深的地方工作,不料深水里的一颗定时炸弹响了,我即刻就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树荫下,一个年老的朝鲜妇女正在一旁守候。她笑咪咪地说着话,可我什么也听不到。我想我可能完了,动动胳膊和腿,什么也不缺。又摇摇脑袋,猛然听到一阵哗哗的水声,我的听觉突然恢复了。原来,我已被河水冲到了河的下游,没有死,被救上来了。这时已是中午时分。我想坐起来,可全身像被石块压住一样起不来,朝鲜老大娘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动。这时候我看到了另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
农兴发当时在老阿妈妮的身后看到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心里就特别激动。在那一瞬间,就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把他和她牵扯到一起了。那女子在为他煮鱼汤,用石块支起来的锅里头有一条巴掌大的鱼,被熬成了白如乳汁的鲜汤。
姑娘转身回来时,目光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她俊美的脸庞就泛起一朵红霞。朝鲜姑娘的年纪和农兴发相仿,一双传神的大眼时常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一般是姑娘熬汤,老阿妈妮喂他,喂他的时候她总是站在一旁看。
这母女俩远离公路,远离村子,单独住在河旁的森林里。美军不断的轰炸使河里的鱼类一批批地死去,死鱼被她们用火烤干,叠在窝棚里,有如小柴堆。
从她们的手语中他知道,她们曾经救了好几个从上游漂来的伤员,他们有的被转送到后方,有的康复归队了。农兴发受到了严重的内伤,被救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出黑血,那次巨大的爆炸把他的五脏六腑震坏了,他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眼看恢复知觉的农兴发伤情日重,母女俩的神情又紧张起来了。姑娘时刻守候在他身旁,给他喂药擦药,用湿布给他揩汗。老妈妮则到森林里为他采集草药,一去就是半天。
在昏迷中熬过了多少时日农兴发他自己并不知道。再次醒来的那天,大雨滂沱,小窝棚四处都在漏雨,姑娘怕淋着他,一个人抱起他东移西挪。雨停之后,老阿妈妮一身湿透回来了。见他醒来,便掩饰不住兴奋,从贴肉的胸怀处掏出一支人参,喜形于色地晃给他看。农兴发当时并不晓得那是一支名贵的野生人参,只知道那是一种草药,从老阿妈妮的神色上看,那是一根好药。
这支救命的人参加快了他的康复,只几天时间他就可以缓步走动了。
坐在坳口石条上的七公在追忆那段往事时,眼里仍然流露出一种感激的神色。就在那段养伤的日子里,那个俊美的朝鲜姑娘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一生中的第二个女人。
险峻的山峰使母女俩栖身的地方远离战场,但仍不时有敌机飞掠过河谷的上空,偶尔还往河滩上扔下一两枚炸弹或者扫一梭子弹。大白天他们是不敢贸然走出森林的。到了晚上,姑娘就可以带着农兴发下河去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