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历时两月的雪峰山会战以日军彻底溃败而告终结,中国军共击毙日军一万二千四百九十八人,击伤二万三千三百零七人,俘虏官佐十七名、士兵四百三十人,缴获战马三千四百四十七匹,火炮二十四门,步枪一千七百三十七支,其他战利品二十四吨。中国军阵亡七千七百三十七人,伤一万二千四百八十三人。
冈村宁次企图夺取芷江,不但要摧毁芷江前进机场,而且要直逼重庆的计划彻底破产,他的近十万人马连雪峰山都未能越过,便被击溃。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后,芷江就成为侵华日军受降之地。
雪峰山会战结束仅过了两个月零七天,即是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宣告无条件投降。次日,蒋介石致柳州何应钦电,命令全权处理中国战区受降事宜。又一日,即八月十七日,蒋介石通知冈村宁次,改湖南芷江为受降地点。何应钦在重庆组织拟定日本降书初稿。
八月二十日,何应钦率中国战区受降使节八十余人由重庆飞抵芷江。第一、二、三、四方面军司令官卢汉、张发奎、汤恩伯、王耀武分别从昆明、南宁等地飞抵芷江。
八月二十一日十一时二十分,日本降使今井武夫少将、参谋桥岛芳雄中佐、前川国雄少佐等一行八人飞抵芷江机场。
下午三时,受降典礼在芷江七里桥空军第五大队十四中队营房举行,由陆军总参谋长萧毅肃中将主持。日本降使今井武夫交出了日军在华兵力分布图,接受了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致冈村宁次的投降命令。
是日,何应钦电呈蒋介石,请示受降签字地点仍应按重庆原决定于芷江受降并签字;翌日,蒋介石电复何应钦,“可与日代表在芷江会商各条款,签字地点改在南京”。
九月二日九时四分,日本降使在东京湾“密苏里”号军舰向盟军投降,并在降书上签字。
九月三日,国民政府定是日为中国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蒋介石在重庆发表演说辞。
九月九日九时,中国战区日本降书签字仪式在南京陆军总司令部(陆军军官学校旧址)大礼堂举行,冈村宁次在投降书上签字后,低头将投降书双手呈递给何应钦。历时二十分钟。
八年全面抗战,始于宛平卢沟桥,终于芷江七里桥。
参加了雪峰山会战的老舂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老子们跟着屈八在盘湾岔打过日本的伏击,在金芝岭夜袭过县城外的日本,在黑石界伏击过日本……屈八死后,又烧火指引飞机来炸日本。这仗打完后不久,日本就投降了”。他们还知道日本这次算是吃尽了苦头,被中央军那个打,那个炸,哎呀呀,死伤不知道有多少……
他们若是知道雪峰山会战日军投入了那么多兵力,却全线溃败,被打死打伤几万人,他们会惊叹得拊掌连声啧啧,可若是他们知道雪峰山会战原本还远远不止于那些战果,原本是能将日军全部歼灭的,他们又会愤而骂娘。
正当日军被分割包围,中国军准备将其一一歼灭之际,五月二十日深夜,第四方面军参谋长邱维达接到了司令官王耀武的一个电话。
王耀武在电话里说,前方战事仍未结束,何(应钦)总司令很着急,因为(国民党)中央已召开六中全会,委座电催何总回重庆,亲自向大会报告湘西大捷经过。何总说,战斗仍在继续,他去报告大捷,前方后方岂不矛盾?何总要我同你研究一下,如何早日结束这次会战,要你考虑一下。
邱维达说,你让我考虑几分钟再回答你吧。
放下电话,邱维达寻思,这“如何早日结束”,不就是要草草收兵吗?难怪在白天,芷江来了十二个重庆各界的代表,携带慰劳品,等待战局结束,好往一线犒军。战事仍在紧张进行之中,这代表就来了,原来是何总司令要去六中全会上做会战大捷的报告,慰劳大捷的代表都已经来了,那大捷还不结束怎么能行呢?
邱维达旋想,全面抗战已经打了八年,在这八年中,打的败仗多,胜仗少,这次全凭将士用命,地方支持,雪峰天险,使得日军已成瓮中之鳖,眼看再坚持一周最多也不过十天,就是一次全歼进犯日军的会战。岂能就此轻易结束?
邱维达想到这里,立即抓起电话,对王耀武说:
“你要我考虑早日结束战争的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为了善始善终结束这次会战,最快也得五天时间。”
“不行!何老总后天清早就要飞回重庆,在他动身之前要设法解决战局。”
“司令,吃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作战也得一战一战地打啊!”邱维达又反问道,“你和何老总商量过没有?你们的腹案打算如何指导?”
“在胡琏(第十八军军长)正面包围圈放开一个缺口,这样可以早点结束战局。”
邱维达又反问道:
“下面部队长是否同意这样干呢?这样干,对整个战局有什么好处?”
“就在洞口附近放开个口子就行了。”王耀武说。
邱维达见他们的决心早已下定,他再讲也无用了,便说:
“如果你们真要这么干,我作为幕僚长,利害得失我不能隐瞒,我不能执行,请你直接打电话告诉部队行动。”
邱维达放下电话不久,“叮铃铃铃……”电话又急促地响了。
这回,是何应钦亲自打来电话。
何应钦对邱维达说,我后天清早要回重庆,王耀武同你谈的问题,希望你全面考虑。
“重庆各界的代表都已经来了,六中全会正在召开,军事要配合政治吧!”何应钦说完这句,“咔嚓”,挂了电话。
“咔嚓”声震得邱维达的耳膜嗡嗡直响。他愣了片刻,旋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
将被围的敌军放出去,这是什么政治?!邱维达这个参谋长想来想去想不通。给下面部队长打电话,下命令,命令让敌军逃窜……这个电话我不打,这个命令我不下!……
他果真不打电话,不下命令。
然而,洞口公路方面的口子还是放开了,那给被围的日军放开一个口子的指令,是王耀武秉承何应钦的意思,直接向军师长打的电话。
口子一开,被围的日军争相逃命,跑在最前面的,全是军官……
何应钦这个“军事要配合政治”,从而放走鬼子的事,因为老舂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何应钦没有遭到山民的骂娘。老舂他们重新成为地道的山民后,他们土生土长的这块地方,也就是我的老家——新宁,自此无战事。一九四九年也是和平解放。
“不打仗好,不过粮子好,太平日子好!”是老舂他们这些打过仗的人在日后爱说的一句口头禅。他们回忆往事,并不怎么提到是如何打日本鬼子的,更少提到他们是如何烧火指引中美空军轰炸的(在曾经的几十年时间里是不敢讲)。而老街人、乡里人则仍然爱说些诸如许老巴放火烧他爷老子寨子之类的地方新闻。这地方新闻里增加了白曼之死。
他们说,白曼是死于他父亲之手。
白曼在攻打黑石村为救她哥哥屈八身负重伤,养好伤后,她没有地方可去,重新回到山上去嘛,她不愿意,再说她那箭字队也没剩下几个人了。哥哥死了,贴身“女侍”月菊死了,自己原来的队伍也没了,她到哪里去安生呢?
白曼想来想去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合先生已经告诉她,她父亲来为他哥哥的队伍送过粮,她哥哥临死前要和合先生把这事告诉她。既然是哥哥要让自己知道父亲来送过粮的事,那就说明哥哥是想要她去和父亲团聚。尽管她对那为了五十块大洋害得她成了土匪的父亲仍然不能释怀,可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回到父亲身边去了。
白曼托和合先生去试探她父亲的口气,看她父亲还愿不愿意认她。
和合先生一去,她父亲先是听说儿子许老巴死了,顿足大哭,边哭边念,说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见了一面,只等着儿子打鬼子为他报了仇,回来让他有个依靠,没想到最终还是死在鬼子手里,该千刀万剐的日本鬼子啊!……当一听说自己的女儿没死,还活在世上,还要回来时,惊得连连喊搭帮菩萨保佑,搭帮他天天敬菩萨,总算还替他留了一个。“女儿好啊,有个女儿好啊!……”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
父亲欢天喜地地将白曼接回了寨子。本来,这父女就算恩怨俱消,谁都不提前事,可以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了。可父亲还老是有女儿当过土匪的心结,他想为女儿讨个清白的名声。这清白的名声怎么去讨呢?他在不知所措中挨着日子。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了县政府的一张布告,布告大意是说新宁已经解放,如今是人民当家作主,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要大力肃清旧恶势力,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凡有在过去干过坏事,诸如强盗土匪之类的人,只要投案自首,悔过自新,不但既往不咎,而且保护其合法权益。云云。
这位父亲听人把这布告的内容一释,喜孜孜地就跑去替女儿投案自首。当天下午,几杆枪就把白曼五花大绑给捆走了。
“土匪头子,女土匪头子!能既往不咎么?还能保护么?”
白曼父亲慌了神,忙忙地请和合先生去说情。其时和合先生还正是参与和平解放的“有功之臣”,还没有被点名“林之吾该不该杀”,便喊上老舂和我叔爷等人,齐去作证,说白曼早就不是土匪了,是打过日本鬼子的队长,为打日本鬼子,还受了重伤,差点把命送掉。可人家说,土匪头子就是土匪头子,土匪头子不予正法,还谈什么保护人民?!
……
很快,白曼就被处决了。
白曼被处决后,她父亲逢人就说,“布告”讲话不算数,“布告”讲话不算数……
开始还有人认真地听他说“‘布告’讲话不算数”,还帮着他讲“布告”讲的话是应该算数。后来见他来了,就说那个癫子,没癫的时候怎么那样蠢呢?你的女杀过人也好,放过火也好,住在那深山老林里,谁晓得?你要去帮她自首,那不就等于是告发!你不告发,人家吃多了啊,会跑到深山老林来抓人?旋有人驳斥,说那女子的父亲不去帮女儿自首也好,不告发也好,群众检举揭发运动已经来了,总之是一条卵,跑不脱!也有人感叹,说这一对父女,硬是前世的冤孽。没法!
说这对父女是前世冤孽后不久,白曼父亲就因有田有谷在土改中被斗得受不住了,一根绳子往房梁上一挂,将脖子往绳索圈里一套,上了吊。
此事隔得久了后,有那不太明了原委的则说,男莫当匪,女莫做妓,一当过匪,一做过妓,日后不管你如何出众,统脱不了那匪妓干系。哪朝哪代都一样。只是,她没当妓而是当了阵土匪,女人怎么会去当土匪呢?就算当了阵土匪,她是个女的,怎么就会被杀头呢?想不出个缘由来,愣了愣,骂一声,“可恶!”也不知是骂杀她头的人,还是骂被杀头的她。
附注:
屈八临死前说“地……地下党,在哪里,在哪里?怎么全不见……我屈八,是……是共产党……共产党……吗?”这句话,我叔爷之所以知道,是十年后郑南山告诉他的。不知道自己加入过三青团而被确定为三青团的郑南山在被整得该死后,已经怀疑屈八不是真正的共产党。郑南山这话先是告诉和合先生,和合先生一听,勾着头便走开,装作没听见。郑南山再将这话讲给我叔爷听,说他要去揭发时,我叔爷当即说,什么“吗,吗”,那是人死时说不清楚了,嘴巴打颤……你个教书先生是读书读多了吧,对个死人也怀疑啊?
2009年至2010年完稿于新宁崀山与广西交界之黄沙江,
2014年9月修订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