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如今所处的地位有何等尊贵,起初,孙七郎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因而也完全不感到惊讶。后来,别人渐渐地告诉了他,他这才明白,所谓关白,那是宫廷里的头等职位,人臣中至高无上的职位。诚然,当今天下的统治权,依然掌握在太阁手里。然而,在朝廷里,孙七郎则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乐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处地位的尊贵。聚乐第东临大宫神社,西靠净神寺,北面是一条,南面是下长者町,占地面积十分广大。四周有护城河、围墙和岗楼;院内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飞瀑;楼堂馆舍,杂然其中。城墙外住着百来家诸侯,一幢幢金碧辉煌的公馆鳞次栉比。这聚乐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孙七郎成为这所宅邸的主人时,这才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地位。
孙七郎心里想:“我已经具有这么高的身份啦。”
对孙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许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像操纵木偶似的,用约法几章,把孙七郎的生活管束起来,丝毫也不许他疏忽大意。这约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给孙七郎的一封信。秀吉并让孙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愿意遵守约法的决心书。这约法的第一条是严整军备,第二条为赏罚公平,第三条是尊重朝廷,第四条是爱护士卒。约法的内容都很具体而琐碎,极力避开使用抽象的语言,就如教一个幼童使用筷子那样。例如,第五条的内容,乃是秀吉最为关切的。在秀吉看来,要是他的政权的后继人仅仅是个白痴,那倒干脆好办。难办的是,孙七郎的性欲非同寻常,似乎有点没有节制。大概只有在这一点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讲到这一条时,用了“不要学我”这样的话。秀吉给孙七郎的信,一开头就写道:“茶道、狩猎、女人诸事,切勿过于热衷,勿学秀吉。”“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时举行,亦可招待他人。至于女人,可在宅邸内安置使女五至十人左右。应以此数为限度。不得在宅邸之外拈花惹草,淫乱放荡。”对于秀吉来信规定的约法五章,孙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纸,写了一纸誓文。文中对梵天帝释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诸种神佛发誓,表示决不违反规定,如若违反,则“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种苦难,死后要堕入十八层地狱”。这些不过是赌咒发誓时常用的老套子话。
“把这张誓文给我保存好。”
秀吉把关白秀次差人从京城送来的誓文,交给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从那时起,仅仅过了一年零九个月,秀吉就对把继承权给了养子孙七郎一事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后悔。因为通称淀夫人的侧室浅井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取名“拾儿”。
孙七郎得到秀吉的亲生儿子出生的消息时,也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安。按理说,他应该主动归还自己作为丰臣家后嗣的权利,并主动取消自己的养子身份。他本该认识到,既然自己不过是一尊有着继承权的木偶,那么,由于秀吉有了亲生儿子,他作为养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云消雾散了。如果是升任关白之前的孙七郎,他的脑海里或许会掠过这样的念头,而现在他却不这样想。孙七郎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与其说他变了,不如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从木偶变成了人更确切些。
从十八岁起,孙七郎的地位和官职直线上升,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实际上,他仅仅是木偶戏里的一尊被人不断更衣打扮、粉墨登场的木偶而已,自己则记不起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只需让他那瘦骨嶙峋的肉体维持呼吸、饮食和排泄,军务自有人帮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为他提升。孙七郎有每天大便两次的习惯。在讨伐奥州的征战途中,他每到一处宿营地,总要随地拉两次大便。这么一路上拉过去,一直拉到了津轻。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奥州,班师回朝。古往今来,恐怕不曾有过如此轻松、省心的远征将军吧。况且,秀吉告诫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长久手之战中,孙七郎大败而归。那时秀吉给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内容的训诫信。自那以后直至孙七郎升任关白,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这封训诫信,犹如一道紧箍咒一般,一直严严地管束着孙七郎。这自然不是靠孙七郎的自觉遵守,而是他身边的老将崛尾、中村、宫部、山内四位大名对他的强制。
但是,在孙七郎升任关白之后,这几个老将都离开了孙七郎,回到了他们设在大阪的将军府中。而有一个名叫木村常陆介的人,从大阪上京,担任了关白府衙内的总管,取代了原来的大名们。身边人事的大变动,使孙七郎获得了解放。木村常陆介与其说是一员能征惯战的武将,不如说是一个文官色彩浓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与同乡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后来的丰臣家,一直负责掌管行政事务。但后来被秀吉疏远,所得功名富贵,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长束正家等人。他常常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欷?叹息。孙七郎升任关白,常陆介觉得此乃天赐良机,便恳请秀吉,让他当了关白官邸的总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这一代已无法发迹,那么,还是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吧。一旦秀吉归天,秀次成为第二代掌权人,那时我常陆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为执掌天下实权的人了。
不用说,常陆介对孙七郎的爱好和脾性,采取宽大放纵的方针。常陆介走马上任那天,甚至对孙七郎说道:“殿下已身居关白,尽可自由行事。”对于孙七郎来说,他可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动听的语言。
“是吗?”孙七郎说。
尽管他感到常陆介的话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于长期养成的习性,他仍然小心谨慎、踌躇不前,但常陆介却蛮有把握似的对孙七郎说:“大阪方面,由我来设法对付,你尽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陆介想尽量迎合孙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孙七郎的欢心,与此同时,这个手段高明、颇有才干的总管,千方百计让孙七郎成为一个合乎时势、受人爱戴的人物。常陆介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这就是通过宣传,把孙七郎描绘成一个爱好学问的人,给他戴上一顶学问的保护者和奖掖人的桂冠。
在这个战国时期,那些始终在征战杀伐中过着戎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们,对于诸如什么学问之类,是根本不关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听人讲释《论语》。听了之后,甚至还觉得很稀奇地劝加藤清正说:“世上竟有这么有趣的学问!主计头,你也听听嘛。”秀吉对于学问也是毫不关心的。有一天,他见秘书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该怎么写,正在发愁,便说道:“啊呀,你写个‘大’字代替不就得了吗?”那时节,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庙里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强保持了一点具有学术气息的文化传统。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对于绘画还略有兴趣,而对学问之类,则是不闻不问的。这可以说是丰臣政权的一个显著特征。而常陆介则想把秀次树立为学问的保护者。通过这种办法,使世人对秀次形成一种印象,以为他是与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导者。常陆介责成西堂和尚,一位负责文教事务的官员,去推进这一大树秀次威信的计划。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东福寺里一个颇有学识的和尚,年纪虽然还轻,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庙中,已小有名气。
西堂为秀次一手经办了各种有关学术和文艺方面的活动。邀请五大寺庙的名僧在聚乐第举行诗会,已经成了一种惯例。他还借用秀次的命令,从全国各地广泛收集珍本、孤本书籍,并让下野足利学校和《金泽文库》捐献藏书。他把收集来的各种书籍汇总到京城里,存放在相国寺内,以供世人阅览。与此同时,西堂还把那些千方百计地收集到的《日本纪》、《日本后纪》、《续日本纪》、《续日本后纪》、《文德实录》、《三代实录》、《实事记》、《百练抄》、《女院号》、《类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义献给了天皇。另外,还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们抄写《源氏物语》。
开始时,朝臣们私下议论道:“这小子不学无术。”
大家都对秀次避之唯恐不远。但是后来看到上述这番举动,也有人随之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不过,相反的,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厌恶秀次,认为他的所作所为令人作呕。例如藤原惺窝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请他,他都托词不去,始终不肯登门拜谒。惺窝私下对他的好朋友说:“这是糟蹋学问啊!”看来,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盗名、笼络人心的意图。
惺窝还在他的好朋友面前,做过这样的预言:“秀次这个人恐怕活不长。”
惺窝估计到,太阁已经有了嫡子,而秀次却还厚着面皮赖在聚乐第里,一点也没有想辞职或引退的意思。这样,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不只是惺窝,京城里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总管木村常陆介,却极力为秀次编造理由,叫他稳住。
他对秀次说道:“在太阁殿下让你退还关白职务之前,你尽可不必客气。本来,关白的职务与大名不同。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随意辞退,就会违反太阁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条训令。你可千万不要那样做。”
听了这话,秀次觉得很有道理。而实际上,常陆介是因为担心,万一现在秀次辞去关白之职,他自己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自然,常陆介并无恶意。他一心想让秀次成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充满信心的人,极力想把他教育成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事实上,从这时候起,秀次已经开始变了。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心地狭窄、谨小慎微的孙七郎了。
“我是个武人。”孙七郎口口声声这样说。
不仅这样说,而且开始极力炫耀自己是个武将。在宫廷里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这个不学无术的人,除了大肆显示自己是武将而不是公卿之外,无法掩盖他的无知和懦弱。然而,他却始终敏锐地感觉到,真正的武将――他自己的手下人和丰臣家的诸侯,并没有把他当作一员武将。
“总有一天,我要让世人领略我的武艺。”孙七郎暗暗地这样寻思。
孙七郎这种不愿意示弱的好胜心,起初以一种极其稳妥而谨慎的方式表达出来。那就是举行个人与个人的击剑比赛。当时,击剑技术刚流行不久。在三条大桥上张贴告示,招募那些云游江湖的剑客,让他们在聚乐第比赛竞技。顺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剑术,不喜欢剑客。他从来不肯聘募那些自称精通剑术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军队里设置什么传授剑术的教官。他甚至从来不曾对观看这种比赛表示过兴趣。而秀次却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让聚乐第成为推广和传播剑术的中心。更确切地说,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比赛出乎意料地有趣。因为比赛时要流血,要死人。孙七郎认为,不流血的比赛是平淡无味的。为此,他终于布告天下:比赛时所持兵器,须是真剑真枪。孙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观赏这种两个剑客殊死搏斗的场面。女人们看到如此残酷的情景,有的吓得大声惊叫,有的当场昏倒。这使秀次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毕竟是女人,这点小事就吓坏啦。”
孙七郎高兴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体笑得前仰后合。他越发喜爱这样的比赛了。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后来,他不仅观赏别人比赛,而且自己也动了杀人的念头。孙七郎乔装打扮,趁着沉沉夜色,潜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时,他便一跃而起,挥刀砍杀。杀第二人时,变换方式,斜肩带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孙七郎甚至说道,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女人临死时的惨叫声了,真想听听这种叫声。就这样,他接二连三地挥刀杀人。被砍的人倒下时,想不到竟会发出一声震地的轰响。秀次说道:“这玩意儿挺带劲,比打猎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艺!”当一刀就结果了来人的性命时,秀次就这么大吼一声,叫他的随从们,聚集在他的猎获物――被害人尸体的旁边,让他们用耳朵贴着死者的心脏,听听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动。
后来,甚至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他就出动了。有一次,孙七郎一行人正蹑手蹑脚地来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这时,有一个盲人正用手杖笃笃地敲着脚边的地面探路,迎面走来。以杀人取乐的秀次,这还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会作出什么反应,砍杀时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声,“来,我给你酒喝。”
说着便亲亲热热地拉住了盲人的手。盲人抬起头来,兴冲冲地对秀次说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说话这么和气。”说着便跟随秀次走了过来。但是走了没多久,秀次便扭转身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刀把这位盲人的右臂连根砍落下来。按照秀次以往的经验,如果是正常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便会昏死过去。然而,也许是由于瞎子的心理状态与正常人不同吧,只见这瞎子蓦地一跃而起,离地有三尺来高,而且伸直了腰,出人意料地大声叫道:“附近有人吗?有坏人杀人哪!快来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断断续续、然而却是正常人所没有的那种沉着的语调,不断地喊叫着。
“瞎子倒是别有风味嘛。”秀次这么说。
这时,担任大膳职务的年轻大名熊谷亮直之,这位在秀次进行这种杀人游戏时总是跟在身边,善于讨好主人的人物,为了进一步加深秀次的兴味,走近盲人,对他说道:“你已经少了一条胳膊啦,鲜血像喷泉一样流着。”
熊谷把真实情况告诉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会昏死过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现这样的结果。谁知盲人却作了与此不同的反应。他迅速镇静了下来,侧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静的语调,低声说:“啊,我有数了,我明白了。这个凶手大概就是那个杀生关白吧,近来他常在这一带出没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传说是熊谷次郎直实的后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时代世代相传的名门望族,祖祖辈辈住在京城里。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狭国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个颇为聪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兴趣所在。他就像医生询问病人的病情似的,对盲人说道:“你原本是个瞎子,现在又少了条胳膊,这下可成了双重残废啦。我问你,你现在还想活吗?”
熊谷想让盲人讲讲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后,他也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复。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声喊道。接着他回答说:“这双重残废,我受不了。你们干脆杀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们听,周围有人们走动的声音。这说明街上的人都在从门缝里往这边瞧呢。快把我的头砍下来吧。让你们遗臭万年吧。老天爷会惩罚你的。”听着盲人的大声呼喊,秀次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忍不住了,便挥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为刀口上凝结了一层血的缘故吧,刀口很钝,只听得喀啦一声,肩胛骨裂开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旧连声惨叫。这使秀次更加手忙脚乱,挥刀对盲人的面孔、腿脚、身躯乱砍乱戮,打落了牙齿,砍断了手和手指。最后几乎将盲人剁成了肉酱,完全不成人样了,这才结束了这个顽强的生命。自从他爱好拦路杀人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费劲的事。“没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气喘吁吁地这么说。然而他已累得筋疲力尽,连腰都直不起来,以至于他的跟班们不得不在他身后撑扶着他了。
当夜,秀次对跪在身边为他斟酒的女人说:“当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这么大的勇气啊!”
这个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纳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儿。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后,秀次逼迫晴季献出了女儿,不久前,将她做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虽比秀次要大十几岁,但她仍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儿今年十一岁,正是个黄花幼女。可秀次连她的这个女儿也不肯放过,赐名“阿宫”,纳作侧室,同时玩弄着母女二人。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并奸母女,已非人伦,完全是畜生的行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为秀次并奸他女儿和外孙女的这种兽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夸耀自己残杀盲人的事,是因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缘故。按照秀次的说法,公卿们擅长于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经据典,讲究排场,却没有他这般超群的武艺。他们都是些见了兵器和鲜血就要浑身颤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声。
“你说话啊!”
她们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语。秀次想方设法,想叫她们开口。然而自从住进聚乐第一年多来,她们还从未在秀次面前出过声。
顺便提一下,秀次现有的妻妾,已大大超过秀吉为他规定的数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连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来,才能数得清楚了。
“拿掉了紧箍咒,倒有点难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