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往北的火车上，现在是三月，滇西大学的樱花此时开得正好。
这是一个浪漫而又忧伤的季节。可在我看来，只能算得上是忧伤。不过苏晗不那样想，她总会说：“那个地方真的没有这种浪漫哦！”她那认真的表情总是让我无法抗拒，以至于我也怀疑那个地方真的没有那种撩人的浪漫。
我没有去过，也想象不出来。唯一能作为参考的是高中时代误读的《平凡的世界》。我读过很多遍，哭过很多次。那时候我对北方、对陕西是有定义的。也是从那时候起，总觉得我和陕西之间存在着某种潜在的牵连。
那是一个“平凡的世界”，我记得很清楚。至于牵连，那时候我很乐意的罗列出许多。强加的东西竟也能让人如此的乐意，那时候的我无疑要比现在清醒，要比现在成熟。
其实根本不值得一提，青涩的岁月大多是不可轻信的。然而我们总是向往那个岁月的色彩，向往那些曾经让我们酸涩过的东西。像是我生前活在陕西，或是未来的某天我会在那里遇到某个漂亮的女人之类的无聊幻想。
那时候刻意强加的牵线，在之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回想起这一段经历时，总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幼稚，但是这种幼稚放在今天我却是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
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类似于线一样的东西把我和那片土地连在了一起，并且在我幼稚的当年就已经开始了，但是它没有触痛我。待我惊觉到痛楚的时候它就断开了。断的迅速无比，我还未来得及转身，它却已是万水千山之隔了。无法再继续寻觅，也无法去忘记。
夜，已经深了。刚刚还在车厢内喧闹的人们，现在似乎都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人有时候真的很神秘，可以随意决定自己的状态，可以醒着也可以在睡眠中。听着火车和铁轨摩擦撞击的声音，在急促而焦躁的节奏中，我能感受得到我离那片天空越来越近了。但心里的那个问题却一直绞得我阵阵发痛：就算我到达了，我又该怎样把那断开的线重新连接起来呢？
显然，我是力不从心的。但是既然断开了，谁都不可能熟视无睹的让它逃离自己。
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有意无意的把责任推给时间，当时间镀亮了过去，无处躲藏的是自己不断扩大的伤口。
紧张死死的箍住了我，让我喘不过气来。如果死是能够被人所左右的，现在的我不会在火车上，不会去到北方，不会一个人躲在满街的霓虹里想念着苏晗。
如果是三年前，别说是去陕西，就是连想的念头都是不曾出现的。然而当周遭的一切发生变故，变得让自己无能为力时，接踵而来的东西可以轻易地把一个人打垮。那是我之后才明白的道理。明白了什么都不重要，明白得早晚也不重要，因为失去的东西早已经完全没入了黑暗里。
苏晗离开我了。
她并不是悄无声息的走，而是总在提醒我她会离开。三年前的孤傲没有错，三年后的今天我依旧没有错，但是无罪并不代表可以被原谅。可怜的人总会这样安慰自己，而唯一能够惩罚我的便是拥有苏晗的整整一个曾经。
看着满校园的樱花，还有樱花树下牵着手走过的情侣，苏晗便会歪着头跟我说：“好想跟他们一样哦！”那时候，我总是装作没有听到，所以过后苏晗总会说我的听力不太好。
如今，再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苏晗已经不在了，而我竟然一次都不曾牵着她走过。谁会知道苏晗离开之后，当我一个人从这条路上经过时，那些樱花在午后的阳光里竟会微微地泛着鲜血，滴进我的眼里。这时的我总会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不是因为樱花，也不是因为苏晗。而是因为，我不曾爱过她。
看到樱花便会想到苏晗，似乎她们是一体的，谁都不能将其割舍。当一个人与某种事物联系在一起时，是一件会让人感到恐慌的事。就好像蔚蓝的天空里，总该挂着几片白云，空旷的草原里，总能想到几个牧羊人一样。类似于这样的连锁式思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一路走来，我都光顾着低头前行，忘记了我身边的苏晗，忘记了那些不断沉淀的伤痛，忘记了让自己去哭泣。以至于当某天站在这些相关的事物面前，我总觉得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让我日渐麻木的心，慢慢的只记得悲痛的感觉。
“那的确是很浪漫嘛。”苏晗接着说。
她说话的表情一直都是认真的，就好像是每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会说出来的一样，没有多余的杂质。但是我很少去想她那认真的表情之后的所隐藏的东西。我忽略她的很多东西，甚至是所有。
那时候，我是自私的，所以每次她总会自己圆场，“不过也没有关系了，像我们这样并肩走也是挺好的。”
之后便是短暂的沉默。午后的阳光，蓝得触心的天空，还有微风轻轻把她的留海分开后，她额头露出的一小道伤痕，在这个季节里，搭配得甚是完美。
在今天这个场景仍旧显得特别地清晰。所以当我一个人吃饭、听歌或是在图书馆翻阅着那些陌生的小说时，我总是担心它会突然间就蹦了出来。对此，我是不知所措的。虽然担心回忆会赤裸裸的跳出来，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抛掉它或是试图去忘记，而这些苏晗永远都不可能会知道了。
但是我的确想让她知道，她曾经渴望着的一切，在她离开之后都曾强烈的发生过，并且会一直延续下去。至于走到哪，能走多远，我也没有把握。因为横在我面前的是那无尽的道路与漫长的时间。我清楚的是，我很想和她就这样走下去。在古城，在洱海边，在浪漫的滇西大学，牵着她的手走过每一个开满樱花的季节。
四年，不长不短，能遇到某个人，并且一起走过这片合乎的时间荒野里，是一件多么合乎的事。苏晗在遇到我的那天就明白了，可我却让苏晗一个人在那片长满荆棘的荒野里默默的等了我三年，那时候的我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残忍啊！
把过去放到现在它非但没有苍白，反而更加清晰了。越是这样，我便越觉得内疚，因为关于苏晗的回忆我拥有的实在太多了。
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如果未来的某天这些记忆都消散了，从我的身体里全部抽离了出去，那时候的我会是怎样的呢?
我不敢想下去，因为所有的答案都会让我崩溃的一塌糊涂。曾经，听到很多人都说要活在当下，我想那些人一定是极为理智的，因为生活无时不在他们的脚下。然而转念一想，这些人却是最为脆弱的，因为他们的世界不需要参杂着痛苦的过去和无知的将来，如果当下的生活沦陷了，他们便一无所有。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似有似无的记忆，在我往后的生命里会占据多大的空间，但我能想到的便是守护好我和苏晗的过去。现在的生活，过去的痕迹，还有即将达到的明天，这些在我看来是一体的，甚至是不可分割的。所以这些记忆在苏晗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显得弥足珍贵，也弥足奢侈。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城市吗？”每当我们沉默的时候苏晗总会这样问我。
“因为这里有你渴望的东西。”我说。
而每当我这样回答的时候，苏晗便真的沉默下去了，低着头默默的走路，似乎我的回答离她想要的答案很遥远。而每次我都只会搬出这个令苏晗难过的答案，因为我觉得这时候的苏晗在隐藏着很多东西。我想把它挖出来，从苏晗略带忧伤的眼里，我觉得她把它藏在那里，从来都没有理会过苏晗的感受。这样的时光重复了两年，当我身在其中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在意过，就好像从来都不担心哪一天的阳光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所以秋天来到的时候我都不曾发觉。因为这个过度实在平缓，平缓得让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化。就连苏晗跟我说再见，我都误以为那是她跟我开的玩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我才醒了。而单纯的醒来是最令人疼痛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除了面对之外便别无选择。我甚至想如果能够像原先那样沉睡下去，睡得越沉越好，那便没有自我惩罚的痛了。
我努力地回想苏晗走之前的那一天。我一直都以为我和苏晗一起走过的痕迹，是不用那么努力回忆就可以想起来的，甚至就在眼前，只要我抬起头便能看见，伸出手就会满手触碰。然而那天很模糊，我只看见那天的我们都很忧伤。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苏晗那样哭过，她好像有着流不完的泪水，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哭泣。那是她第一次把我的世界哭红了，我却没有说出任何能够安慰她的话。也是那个秋天的下午，我明白了苏晗究竟有多么爱我，也明白了我究竟有多爱苏晗。
残忍的是，我得到了苏晗的爱，却一直忘了给她。
“李念尘，你会永远记得我，会永远记得一个叫做苏晗的女人的对吗？”苏晗一边流泪一边看着我说。
“会，我会永远记得你，记得苏晗。”我说。
“真的会永远记得我吗？”苏晗继续问我。
“我会永远记得苏晗，永远记得你。绝对不允许我忘记苏晗，不允许我忘记你。哪怕是一点点我都不允许。”我信誓旦旦的说。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在苏晗的面前说过最肯定的话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想让苏晗听得更真切一些，这时候的我们都不要怀疑，只要肯定。
“谢谢你。”苏晗努力的笑了起来。
“我也会记得你，记得李念尘，记得陪了我整整三年的大理。”她接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因为记忆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过去的缩影，可以放进任何我想放的容器里，然后丢在某个角落。苏晗突然跟我说的这些，我除了不知所措，便只能掩饰自己，然后沉默下去。
洱海就在面前，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感觉这个世界都空白了，看不到苏晗，看不到我。我们像是海上没有根的漂浮物，等待自己的将是各自的命运浪潮，把我和苏晗推向不同的深渊里。过了很久，周围渐渐的安静下来了，我能很清晰地辨别出海浪的声音、海鸟的嘶鸣，还有渔夫们打渔回来的嬉笑声。多么美妙的生活啊，离我很近，似乎触手可及。可是当我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我触到的只有苏晗的泪眼。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苏晗，像是在欣赏一件无价的艺术品，但是感觉雕刻的体无完肤，甚至有些近乎病态的残缺。而我就是那个伟大的艺术家，那个让苏晗痛不欲生的人。苏晗的眼泪一串接着一串的往下坠落，我感到我真的让她痛了，并且不是一会，而是整整三年。我的刻刀就这样一刀一刀的划过苏晗的世界，整整持续了三年，而我却都未曾看到苏晗受伤。而当我触到的时候，坐在我面前的苏晗已经奄奄一息了。
“李念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你吗？”在沉默很久之后，苏晗说话了。
她没有看着我，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她的眼眶里都是泪水，都是忧郁，都是犹豫。也许在来这里之前的公交车上，或是昨晚，又或者是在很久之前的时光里，她早已把今天想说的话都拟写好了。只不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罢了。不对，应该是我自己没有察觉。一定是这样。不然今天的苏晗怎么会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么的吸引我，那么的刺痛着我呢！
“我爱你，是因为我感觉到你的心有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它能够承载着我那些未尽的梦想，并且不论我身处何处，我都能感受得到它的温热。而这些，是我唯一能够继续流浪于世界的痕迹。”苏晗这时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看不到泪水，明净无比。就好像是雨后的天空，我看到了暖人的阳光。
至今，每当我回想苏晗离开大理之前的那个午后，我总觉得那是一个特别浑浊而又漫长的时光。海水的涨落声，似乎从天而降，还有那些塞满整个港口的阳光都是漫长的。然而记忆却在这样的漫长时光里戛然而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来说那是不可思议的。我总以为我和苏晗之间的过去，是不用回忆都能随意提取的，可以说是汹涌而至，那是我最为得意的事。现在却成了自以为是，甚至自欺欺人。
原来，我已经开始遗忘了我和苏晗一起走过的时光。
那是我不得不承认的事。总觉得我走得越远，时光便越旧，我和苏晗渐渐地成为了我过去生活的符号。我甚至担心会有那么一天，在我写这篇小说的中途，我的记忆会突然的中断。像是断线的风筝。即便我的手里紧紧的拽着那根细线，也只能看着它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无边天际。
但不管怎样的担心，似乎都是多余的，因为我心里始终都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即便我忘记了苏晗，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过去，甚至连同她的名字都一并忘记。我也不会忘记一件事，永远都不可能忘记的一件事：
是我误会了爱情和生命的意义。苏晗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爱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