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临时筹建处成立之后，作为最早一批进驻港口的中方筹建人员，党明义给人的印象一直不温不火，不冷不热，有几分清高自傲，也有面子上的礼貌客气。平时他与底下人说话，咬文嚼字，轻声细语，不用说争吵，连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今天他突然发?，面目é然，金刚?目，不要说洋人鲍尔温、胡佛，就连一向强横的龙二，也不禁心头悚然。
龙二自知自己话说得太狠，但他不愿就此认短，强挺着说道：“这两个刁民惹恼了洋大人，难道不该惩戒一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女人竟然见财起意，枉想劫持伤害洋大人的宠物，实在是罪不容赦，这个男人——”一时想不起来说什么，稍一停顿，刘四急忙接上：“这个男人逃票进港，也触犯了咱们的港规，还巧言狡辩，意图抵赖，所以我们也对他稍加惩戒，这一点鲍尔温先生也知道。”鲍尔温上前看了项老忠一眼，点点头说：“噢，这两个人确实是逃票进的港，刘四向我禀告过的。”
项老忠被几个打手按在地上，哈哈一笑，说道：“嘴长你们身上，你们愿咋说咋说？不错，俺是没买票进的港，但是是永平号上的人要了俺的财物，把俺带上来的。你们光是抓俺们夫妻，为什么不找这个人？就算俺差了你们的票钱，有理讲理，你们有啥权利滥用私刑，把俺打成这样？俺媳妇被你们劫持，想见俺一面，为何你们百般阻拦？俺媳妇出此下策，就是因为你们扣着俺不放。这些事，你们怎么就不说了。”项老忠虽面相粗鲁，但这一番话却是有理有据，把大家都说得心中起了疑，刘四急忙上前，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还敢巧言争辩，真是刁民！”
党明义脸色严峻，走上前去，推开麻九和老六，蹲将下去，手搭在玉凤脉门上，玉凤已?全身昏死，下身还汩汩流血，老忠看见妻子如此惨状，眼含热泪，用力扭动身子，想爬起来，却终因身子被绑得结实，又让几个人按着，竟不能起。党明义站起来，对鲍尔温说道：“这女人下身出血，怀有身孕，也不知孩子能不能保住，当务之急，是赶快送往码头裹伤所，做止血处理。”鲍尔温点点头。胡佛说道：“就算是这个女人苏醒过来，也应该立即送上法庭，她险些伤害了巴比。”党明义冷冷扫视了胡佛一眼，说道：“胡佛先生，在你眼中，一只哈巴儿狗的命，比我们一个中国女人的命还值钱是吗？这个女人性命已?垂危，胎儿也将不保，你还要对她赶尽杀绝？不要说你的狗现在毫发无损，就算是狗真的有了事，为了一条狗难道还要搭上两条人命？或者是不是就依二爷的意思，真的把她卖到窑子里去，逼良为娼，才能解你的气?”胡佛一时哑然。党明义望着鲍尔温，脸色平静但声音中蕴藏着无尽的愤?：“鲍尔温先生，我很想知道，如果是在大英帝国的码头，如果有一位怀孕的妇女倒在你们的面前，下身还在不断地出血，您和胡佛先生会怎么做？作为一名绅士，你们是伸出援助的手，还是在她身上继续吐口唾?？或是踩上一脚？”鲍尔温耸耸肩，没有说话。
龙二脸色铁青，说道：“女人可以走，男人不行。既然犯了我们的港规，就得接受处罚。”党明义说：“他犯了什么港规？”刘四说：“他们没买票上了船。”党明义说：“他们应该交多少的票钱？”刘四说：“最少六两银子。”党明义说：“这好办，一会我去通知柜上，从我这个月的薪水里扣。”
项老忠听了这话，眼睛睁得老大，不相信似的望着党明义。龙二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道：“党爷，你这么说话就是打我们的脸。鲍先生早就说过了，这船上验票查票的事，是我们负责管理的。有人逃票，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吧。”党明义说道：“我没有说你们有错。你们做的很对，逃票进港，按港规加倍罚款，我一会儿会通知柜上，扣我十二两银子的薪水，二爷您觉得满意吗？”龙二一时无语，项老忠却深受感动，喊道：“党爷你不用为我这么做！这些人早想出法子处理这事了，他们逼着俺签了一张卖身契，要俺给他们白做一年的工。”党明义听了这话，瞳孔一阵收缩，走上前一步，逼视龙二道：“二爷，还有这事儿？”龙二脑门子有些冒汗，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说道：“这个我也不知，是刘四管理用工的事。”项老忠道：“我签的那张卖身契就在刘四那儿，他们逼着俺按了手印，然后就收起来了。”
党明义又看着刘四，刘四略一迟疑，说：“以前也有这事，有些人逃票进港，没法还票钱，自愿在码头帮工。我们也是处于替他们着想，不想因为几个钱就赶尽杀绝。”项老忠哈哈笑道：“你说得好听，啥叫自愿？俺被你们几番毒打，俺老婆血流满地，这是自愿？还是被迫？请四爷给个说法。”刘四语塞。
党明义对鲍尔温说：“鲍尔温先生，咱这码头上有卖身契，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在我印象中，现代管理者管理下的码头，只有正式的劳动用工合同，没有卖身契。”鲍尔温情不自禁擦擦脸上的汗，说：“这件事情我会调查，一会儿龙二、刘四都去我那里解释。”龙二一听这话，当机立断，说道：“也不用解释了，鲍尔温先生，我承认我们的人在这事上做得有些过分，虽然护港心切，但出手太重了，我会责罚他们。党爷的薪水不用扣了，这票钱我替他们出了，刘四，马上放人，把他们都送到裹伤所那去啊。费用我担了。”
鲍尔温对刘四等人的猫腻心知肚明，也不愿扩大事态，惹?龙二等人，一听这话马上点头道：“这样处理很好。快找人把伤者送走。”龙二命底下人去叫人，胡佛见此情景愤然离去，临走时重重将门摔了一下。党明义道：“二爷你是菩萨心肠，但正如你所说，家有家法，港有港规，你担负护港工作，理应执法如山，就算是执法过当，这些费用怎么能让你出？放心吧，我回头就去柜上，票钱，车马钱，医药费，都由我党明义承担就是！”龙二冷笑一声：“党爷，你这就是不给我面子，臊我啊。”党明义道：“不是不给二爷面子，只是我也知道，码头上有个规矩，叫一码是一码。我党明义替这两个人出了头，他们的这一码事，就是我的一码事了，至于由这件事牵扯出来的另外一码事吗？那还得调查清楚了再说，到时可能还要麻烦龙二爷。”龙二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没接上话去。
鲍尔温急忙à过党明义，将他à到门外，低声道：“党先生，用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和龙二他们搞得太僵，将来不好共事。”党明义说道：“不是想和他们搞僵，您也听到了，这里面真的有很多背着我们的勾当。”鲍尔温说：“党先生，我必须要和你说清楚，这是在中国，不是在英国。中国有中国的规矩，你比我更了解，在建港初期，稳定是第一位的。龙二这些人，虽然人品卑劣，但总算是有些手段能控制局势，真惹?了他们，他们要是发动苦力们跟咱们做对，搞个集体罢工什么的，在李中堂和张总办即将视察港口之际，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党明义叹口气说：“就为了港口所谓的稳定，我们就要一天受制，步步受制吗？”鲍尔温说：“我有分寸。高级技术人员，像工程师、引水员、水手、机工和办公处的大写们，这些是我们必须要抓在手里的，至于那些苦力，那些闯关东的贫民，我们没有精力管他们，也没有必要管他们的，有龙二替我们管着，咱们就乐得放手吧。”
党明义叹息道：“鲍尔温先生，您的说法，我真的很难苟同。虽然我人在中国长大，但当年唐先生送我到英国、日本学习，我却真的接受了西方很多哲人的观念，在卢梭公和孟德斯鸠公看来，人是生而平等，不分贵贱的。我相信这是贵国人权思想之基础，可是我观之您和胡佛先生的行为，看来这人权思想你们只想用在自己的国家啊。”鲍尔温笑道：“党，你让我想起一句话，书生意气！你把这话去和李中堂说，和张总办说，他们会笑掉大牙，在一个只有太后说了算的国家里，讲人权？算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了，这事就按龙二说的办吧。”
大家走出门外，只见项老忠夫妇已?被送上人力车，即将送往码头裹伤所。临行之前，项老忠挣扎着·身下车，在党明义面前跪倒在地，叩头道：“多谢党爷了，在这码头上，俺就看见了你一个好人，要不是你帮助，今天我们夫妇就再也别想见面了。”党明义扶起他道：“客气话不用说了，都是中国人，就应该互相帮助。”项老忠说：“党爷，您为我搭上了银子，俺项老忠保证，一定会还给您的。”党明义说：“老忠兄弟别说那些话了，我怎么也比你们富裕，快走吧。陪陪媳妇，她伤得很重。”
人力车把项老忠à走。党明义目送着他们离去。龙二走上前，阴笑一声：“怪不得这码头上的苦力都管党爷叫活菩萨，大善人，党爷你真是有菩萨心肠。以后我们兄弟得多和党爷亲近亲近，学着点了。”党明义不想理他，往办公处走去，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事，急忙赶往码头裹伤所方向。
码头初建，还没有建成医院，有了伤痛情况，就直接送到码头裹伤所处。到了裹伤所处，党明义找来坐诊的医生，问刚才那个孕妇的情况，医生说血已?止住，因为抢救得还算及时，已?脱离生命危险，但胎儿可能保不住了。党明义道：“她来之前，我已?给她号过脉了，看脉像，胎气虽动，但无大°，这女子身材健硕，胎儿亦强健，内子有一套家产的中医保胎密制方子，按此方子抓药，应该能保住这个胎儿。”让人取过纸笔来，将方子写在纸上，命人赶快去药房配这几味中草药。
正说着间，项老忠也进来了，脸上红肿之处被敷上了酒精、白药等消肿之药，一见党明义也在，喊声：“党爷！”又哽咽道：“我的孩子保不住了吧？”医生说道：“你不要担心，党爷来了，给开了一味药，你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没准能保住。”项老忠大喜道：“真的？”医生说：“你也不知是前辈子修了什么德，遇着了咱码头上的活菩萨、及时雨。人家把祖传的药方子都拿出来了，就为了保你家的孩子。”项老忠又喊声：“党爷！”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党明义道：“再珍贵的方子也是用来救人救命的，如果能有效果，那就是适得其所了。”
医生要给项老忠检查身体的外伤，并涂跌打药。项老忠将上身衣服脱掉，露处小山般隆起的肌腱，挺直身子让医生检查。党明义见他结实的身上尽是棍棒的伤痕，就说道：“老忠兄弟有一副好身板！寻常人等遭了这般毒手，早就不行了，你还能站得如此笔直，是个好汉！”项老忠恨恨说道：“俺少时也学过è脚，可惜被他们暗算在先，捆绑在后，还用了他妈的下三滥的迷香，否则让俺脱了身，真打杀起来，俺一个人未必输给他们。”党明义道：“双è难敌四手，以后还要小心。”
医生往项老忠身上抹跌打药酒，党明义发现在项老忠左臂上部，有一个纹身图案，是一枚倒悬着的海锚，海锚之下，还有“至、元”两个字。党明义见这个纹身，心中一惊，问道：“老忠兄弟，看你这臂上的纹身，像是曾?在海上混过的？”项老忠见他观察自己臂上的纹身，竟有些紧张，将胳膊稍稍侧开，让那纹身闪出党明义的视线，笑道：“也不是，是自己刺着玩的。”党明义也不再问，笑道：“那是我有偏见了，以为身上刺了海锚，就都是吃海之人呢。”
医生给项老忠上完药，又将中药方子给玉凤吞服了，不一会工夫儿，玉凤胎象日趋平稳，脉膊也强健起来，看来药物终于起作用了。老忠喜不自胜，党明义也为之舒心，问道：“弟妹安然无恙了，真是万幸，下一步你们夫妇俩有何打算？”项老忠一听这个，又愁上心来，道：“唉，有啥打算。接着往前走呗。”党明义道：“还接着闯关东？”项老忠说：“在老家也活不下去，只能去关东寻个活路吧。”党明义道：“弟妹的身体也是问题，怎么也得调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你们怎么往下走？”项老忠说：“不行就先在这里住着几天，我看码头上有的是零碎活儿，先找点事干吧。”党明义说：“想在码头上混，离不开了龙二他们，你惹了他们，我估计再找零活儿也难。再说码头上不许有女人出现，女人招晦气，你就算找着了活儿，弟妹住哪儿？”项老忠叹口气，没吱声。
党明义思考片刻，说：“我倒有个法子，不知道项老弟能不能接受。”又说道：“我家就在港口附近的盐务店一带，院子里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平时就我们夫妻俩住着，你要是不嫌弃，先在我那里歇个脚，等弟妹身体好，再去关东也不迟。”项老忠瞪大眼睛，说：“那怎么行？俺已?麻烦党爷你太多了，再住您那儿，也太过意不去了。”党明义笑道：“也没什么，我们燕赵儿女虽不如你们山东老客能闯荡，但也颇多慷慨悲歌之士，一人有难，八方相助，也是我们中国人的老理儿。我看你也是走投无路了，留在码头上又不安全，才有了此意，再说我也有我的私心。”脸上露出笑容道：“贱内也要生产了，平时总抱怨我忙于工作，不能陪她，我看你家弟妹和她年龄相仿，一起还有个伴，能互相照应。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宅子也想麻烦老弟一下，”说到这里脸上竟有几分羞怯之意：“实不相瞒，老宅年久失修，颇有问题，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贱内多次指责，要我着手修缮，惜我手无缚鸡之力，自己无能为力，又一直没找着合适的用工，拖延至今。我看项老弟身板不错，应该是把干活的好手，就烦请老弟在我那儿住些日子，顺便帮我把房子重新·修一下。”
项老忠听到这里，心里明白，党明义是怕他再做推辞，找了个由头给了自己，心中感激，说道：“党爷不必说了，俺心里明白。您放心，泥瓦匠、木工活儿我都在行，你要真想做这些活，俺倒可以留下来帮你。但可有一点，俺帮你整房子，那是俺主动愿意做的事，这可不能抵房钱，俺们俩说好了，将来等俺站住脚了，房钱还有你帮我垫的票钱，俺一并归还。要是你到时不要，俺死也不会过去的。”党明义道：“好，就这么定了，到时你拿钱过来，我眉头不眨肯定收了。”
两人定了这事，心里都觉得舒了一口气。项老忠说道：“党爷，俺一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但俺真佩服您。俺不是说虚话，俺佩服您真敢识人，你就见俺这一面，就敢收留俺，您不怕俺是坏人？”党明义笑道：“你能坏成啥样？看你夫妻俩为了见一面，连死都不怕，夫妇能有这种情义的，我想也坏不到哪去？你莫看我平日咬文嚼字，也是性情中人，也喜欢率性行事。”项老忠道：“党爷，你要这么说，真太抬举俺们公母俩了，俺为您肝脑涂地也值了。”突然想起一事，说：“党爷，有个事我还得和你说清楚，俺没和您说实话。”党明义一惊，问：“怎么了？”项老忠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您刚才问俺胳膊上那个铁锚纹身，问俺是不是吃过海，这事俺?了你。俺以前在海上混过很多年，而且还是在大船上当舵手。俺一直把这个当成秘密守着，没和别人说过。但俺不能?您，您是恩人。”党明义笑道：“我早就知道了。你那个海锚的标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有的，还有那两个字，至和元，也有来历。”也压低声音说道：“五年之前，小日本子进攻我大清海域，意图染指中华。李中堂率北洋水师御敌，在黄海之上，打了一场大战，因为那一年是甲子年，就被称为甲午海战。在那次战斗中，我大清有一艘战船，弹尽粮绝，眼看着日本子的船就要逼上来，船上的管带唤作邓世昌的，下令将没有弹药的空船向日本吉野号撞去，本想与日舰同归于尽，却被日舰鱼雷击中沉船，那艘船上死了二百多人，活下来的也没有几个人。为了纪念大英雄邓世昌，这些活下来的人，把这艘船的名字拆去了偏旁，刺在胳膊上，代表着船已?无首，成为孤舟。还刺上了一只铁锚作为这艘船的象征，作为以后相见的凭证。这艘船的名字叫作致远，所以我一看兄弟你胳膊上的字，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了。”项老忠听得张口结舌，说：“党先生您真神了，我还以为这事就我们几个人知道呢。”党明义道：“我在老开平的时候，碰上过一个老矿工，就有和你一样的标志。”又笑道：“所以你想，我一看到你这个标志，就知道你曾在大英雄手下做过事，你还能是坏人吗？”项老忠笑道：“这样一说，俺和党爷你真是有缘啊，俺确是在邓管带手下做过事的，俺说过，俺活到现在，没佩服过几个人，最佩服的是邓爷，现在又多了一个人，那就是党爷您。您说的对，小日本子坏透了，今天一看，英国人也好不到哪去，咱们中国人，真得互相帮衬，要不就会吃了大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