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今天出院。
我早早地收拾好行李,爸爸开车在楼下等我们,妈妈搀扶着外婆,我一手提着行李,一手牵着外婆苍老虚弱的胳膊,陆尓豪正走到护士台,见我们走了过来,忙客气地对我外婆道:“外婆,你回去好好卧床休养,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第一时间说出来,记得回去饮食一定要注意清淡,药别忘了吃。”然后对我妈说:“阿姨,到医院有什么事,下次别跟我见外,给我打电话。”
我妈喜笑颜开地看着他,活像看着自己的亲女婿,我外婆拍了拍他的脸颊,“真是个好孩子啊,有出息,人又这么和气。”
我现在见陆尓豪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抵触情绪,只是还是会有些小小的不自在,毕竟,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把我内心深处的情感窥探无遗,我对他总是有一种不好的感觉,那种感觉就是随时应战,不得放松戒备,尽管昨天他一反常态地跟我讲了那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感激他,但同时,与他保持距离。
“唉,我跟你说那些事,你到底明白我意思了没?”
我哦了一声。
“明白了?你怎么这副鬼样子,我欠你钱啦!”
我低声道:“我只是暂时……没消化过来。”
是啊,一直觉得身体像是飘拂在云朵上,脚落不到地,总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陆尓豪帮我们拿着行李,到了楼下,我跟他说了声谢谢,就直接上了车,他的表情像是没适应我的道谢,上了车,我们全家人跟他挥手说再见,他才收起奇怪的表情跟我们挥手。
到了绿兰村,汽车还没进家门,舅舅和舅妈已经站在门口大老远地盼着了,家里做了清淡的食物等我们回来吃,外婆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很是想念,进屋子的时候差点哭了出来,年龄大的人,总是更容易见物伤怀,吃饭的时候一个劲说要跟大家坐在饭桌上一起吃,还说自己好得很,能走走路,舅妈怎么劝也不听,妈妈在一边说外婆越大越像个顽固的小孩子。我哄外婆道:“外婆,你在床上躺着好好休息,我在这儿陪你直到回北京好不好,每天给你端饭端菜,给你讲故事,听话好吗?”
外婆这才高高兴兴地去了自己的卧室,一大家人把她伺候得躺下后,舅妈笑着夸我,“还是唯唯有办法。”
“那是因为唯唯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不听唯唯的,听谁的。”舅舅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连日来家里的冷清和不安都被这一天外婆的平安归来冲散了。
爸妈走后,我留在了这里,外婆房间外有个阳台,阳台上有个老式的长长的藤椅,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我拿来笤帚先把地扫了扫,再用布擦拭干净,小阳台就利落了。
吃完午饭,外婆睡着觉,我也有些困,就拿了个毛毯靠在老藤椅上,一晃一晃的,浅浅地入了梦。
醒来的时候,外婆还在睡觉,我把阳台窗户上的白色纱帘轻轻地拉开,推开窗户,成排的桃花林,一片片的油菜花映入眼帘,这是绿兰村最美的时候了。
空气里全是花香味,夹杂着温暖的泥土的气息。
一个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中年男人骑着老式的自行车由远及近,看过去,微风吹拂着花海,他只身随着花海的浪潮向前游走,撩过一片芬芳。
孰料那个中年男人却停在了我的对面,停在了大门口的桃花树下,仰头看着我,“这家有个叫姜唯的吗?”
我有些纳闷地点了点头,一只小蜜蜂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离我太近,我伸手轻轻挥了挥,那嗡嗡的声音还残留在耳边,中年男人举着快递袋子对着我,“下来取包裹吧。”
我轻轻地推了下推拉门,见外婆仍在熟睡着,我便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出了房间,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下了楼,楼下的一层安静极了,舅舅和舅妈都不在家,我打开大门,一路小跑来到邮差面前,邮差递给我东西,笑了笑,“你怎么是这个表情?”
我看不见自己是什么表情,估计很是奇怪吧,抓了抓脸颊,看着这个包裹,确实写的是我的名字,地址也对,寄件地址是上海,寄件人是沈薇,我轻咬着下嘴唇,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你是姜唯吧?地址是对的吧?”
我忙点头,那邮差也不跟我浪费时间,跨上车,“那不就对了嘛。”
邮差走后,我拿着这个包裹,脑海里四处搜索沈薇这个名字,沈薇是谁?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吧,可是又不能说完全没有印象。
算了,算了。拆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本想用手撕开来着,却是很费力,只好拿起客厅桌边的水果刀划拉开来,一抹浅浅淡淡的黄透过划出来的缝隙映入眼帘,我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一动也动不了,喉咙里极为干涩。
这是……
我不敢想象下去,这也绝不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手心里,却在缓缓拉开覆盖在书上的塑料膜时,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忘了时间,忘了身处的地点,就连自己前一秒在想什么都忘记了。
是意外,巧合,还是可以称之为奇迹?
曾经短暂拥有,却也迅速失去的,以为永远遗失了,散落在茫茫世界某个角落里,或者早已被毁灭入尘土,却怎么也没料到,此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偏偏是这个时候,天意弄人吗,还是幽暗角落里谁的恶作剧?
是谁呢?为什么会知道我现在身处的地址,明明可以是我父母家中的地址,或者我在北京的住址,为什么偏偏是我外婆家的地址?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直到后来我才停止了跟自己玩解谜。算了吧,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寄来的又怎样呢,重要的是,这本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书,失而复得。
我抚摸着书纸上的小雏菊,像是有暗香缓缓溢流,小雏菊包书纸……
宽大的学校图书馆里,已近黄昏,窗户大开,外面草丛里一片片虫叫声,他就坐在靠窗户边,手撑着头,垂着眼帘,认真地看着手中的书。
图书馆里的同学们大多散去,只剩下零星几个坐在角落里看书,我和江子墨就是为数不多的两个,我就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问道:“江子墨,什么书这么好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千零一夜》。”
我往他的正前方移了移,却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毕竟图书馆即使人少,说话也是不好的行为。
他也许是看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拿起书就往高高的书架边走去。
我咬了咬下嘴唇,看着自己手中根本没翻多少的书,厚着脸皮跟着他往书架的方向走,我和他隔着一个书架,书的缝隙里,他的背影微微移动,窗外西下的一缕杏黄色的阳光,淡淡地笼罩在他的黑发上,就连他那双在书架游移的手也蒙了一层光晕,他还要继续待在这里看书吗?
却看见他往前继续走了两步,把手中的书放回了原处,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书放回到原来的位置,见他已经两手空空往回走,远离那抹杏黄的光束,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图书馆大厅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响着回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你也看完了?”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
本是跟在他的后面出了图书馆,却见他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我背着书包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我跟着他去教室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呢,擦黑板?今天好像不是我值日,啊,我拍拍脑袋,就当是我的作业本忘记拿了!我心里一阵得意,关键时候我还是挺聪明的嘛。
我故意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直到他进了空荡荡的教室,我才缓缓地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我心想自己总要把自己的戏演圆满吧,走回座位,装作翻抽屉的样子,嘴巴里念念有词,“原来作业本在这里。”
他却像是没空看我的自圆其说的表演,兀自地收拾着自己的书包,我跟他搭话,“明天下午语文课,还去图书馆阅读唉。”
“嗯。”
“我觉得咱们学校的书还是挺多挺全面的。”
他的手突然停下来,扭过头来看着我,开口却是,“你会包书对吧?”
“啊?”
我有一秒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下一秒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时,心里不禁像是踩着一片大大的树叶在树林间快乐地飘荡,“我会啊。”
“明天我把书和包书纸给你。”
第二天,阅读课,图书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书,仍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学们全部走光,这次,只剩下我们两个。
一直坐在我旁边打瞌睡的姜鹏,临走时还开起我的玩笑,让我好好休息,不要太用功,就是死读书成绩也不可能变好班主任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云云。
我一边假装认真地看着书,一边不时地小心翼翼地瞄他一眼。
见他没有任何动静,我端坐着有些累,便把手肘支在了桌面上,手掌托着下巴,用最舒服的姿势看着书左边的空桌面,不知谁恶作剧地刻下的“困”字,大概是上阅读课让这个人极为无聊,我心里想着这人估计跟姜鹏一样是个不爱读书的人。
正想着,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浅黄色的书纸,我立即坐正,他已坐在了我身边。
他把刚才翻动的书递到我的面前,“格林童话”四个字一下映入我的眼帘,我低声问:“这是你的书?”
他点了点头。
“你好像很爱看这些童话故事……”
我的话没说完就立刻闭嘴,说多了他会不会就知道我总偷偷观察他?
他的表情却是淡淡的,“我喜欢看最简单的故事。”
我一阵点头。
他最后礼貌地落下一句:“麻烦你了。”
和他在巷口告别,我伪装的平静一下彻底解放,我的手欢快地拍着自己的书包,那里放着他的书和那张精致无比的包书纸,想到这里,我就连骑自行车都像是要飞起来一般,若不是胆小,怕是会和很多男生一样张开着双臂,任由自己快乐的笑容迎着风,就连天边黯淡下去的云朵,都像是朝我露出了可爱的笑脸。
那个夜晚,我没有做作业,一吃完晚饭便迫不及待地跑到房间里,打开灯,反锁上门,把书和包书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我把书纸摊在了灯光下,细细看着,这是他亲自选的书纸吧……小雏菊像是在云端缓缓绽放,像极了一幅宁静悠远的画作,就连鼻息间都能嗅到书纸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我好奇地凑近嗅了嗅。
这时我妈却不凑巧地敲着门,拧着反锁的把手,怒气冲冲地吼道:“你又在搞些什么鬼名堂,你在家反锁门干什么啊?”
一声声轰隆隆的敲门声,敲得我心中直打鼓。
“唯唯,开门哪,听话啊。”
爸爸老实巴交的声音刚落下,便听到一阵砸门声,“你作死啊,天天不好好学习,乱搞什么啊,再不开门我就砸了啊!”
我赶紧把书和书纸放到了抽屉里,拿起了作业摆好。
这才把门打开,结果又是一阵臭骂,我都已经习惯了,妈妈骂,爸爸劝,然后我做检讨,这是我们家的固定模式。
做完检讨后,我睁大着眼睛,等爸爸妈妈房间熄灯,便把小台灯偷偷拉到床上,在蚊帐里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本《格林童话》。小台灯的灯光映衬着我稚嫩的脸,和眼前这本浅黄色的书,那个情景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只要一想起那个夜晚,微风吹起的蚊帐,故意调暗的灯光,我便仿佛回到了年少悸动的时光。
我第二天早上来学校很早,教室里还没有人,我把那本精心包装好的书放到了他的书桌上,却觉不妥,怕同学们看见会有什么猜想,只好放到了书桌的抽屉里。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穿着白色衬衣从教室前门走进来,身前身后都有同学,有人正在跟他说话,我脸有些发热。
只是把头埋进了臂弯里,装作沉睡。
我感觉到他经过我身边时掠过的一阵气息,淡淡的薄荷的味道。我听到他放书包,拿书的窸窣声。
轻轻的,却声声落在了我的心里。
那个早自习,我的脚仿佛一直没有落地。
吃早餐时,大家都下楼去小卖部买早餐了,我也跟着去,小卖部人挤人,我只好在外面先待一会儿,却正好见他从楼道里走来,我不知为何竟吓得直往小卖部人山人海里钻。
好不容易买到一个面包,无奈的我突然被身边的人猛力一挤一推,我踉跄地跑了出来,却猛地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我的脸几乎贴近了那个白色衬衣的胸口,那抹淡淡的薄荷味道便一下沁入我的心田。
“你还好吧?”
他的声音就在我的头顶,可我却像是撞见鬼一样跑得飞快。
为什么会这样?我难以解释当时的反应,只觉得心跳快得自己已无法把握。
我是惧怕他看见我的窘样,还是更怕他听到我如雷般的心跳声……
都有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
我回到教室,没多久他便回来了,经过我座位时,把一瓶牛奶放到了我的桌面上,我有些错愕,包括在场的同学,我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
“谢谢你。”
恐怕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他在谢谢我什么。
我怕大家乱起哄,竟然还能在这种场合下表现得勇敢无比,仿佛刚才的脸皮是虚构的,非常豪爽地拿起牛奶喝了起来,回道:“不用谢,小忙而已。”
我记不得他的表情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这本我替他精装后的书,他竟然送给了我,高考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同学聚会和谢师宴轮流上场,我们那一届更流行高三毕业班聚会完,高一老同学再接着聚,分两拨,谁让大家都经历两次班级的洗礼呢,我们高一的老同学也举行了一次聚会,虽然那天只来了班级里一小部分人,只坐了一个包厢,跟其他班级的人满为患相比有些冷清,没想到他却是来了。
他那天心情仿佛很好的样子,同学们还是一如既往地拿我跟他开起了玩笑。
“我们班女生来得也太少了吧,真是不给面子,一个个估计都跟张怡然学高傲了,拿下巴看人!所以说,还是成绩差的男人婆有人情味!”
“废话,江姜组合嘛,江子墨来了,男人婆怎么说也要来嘛!”
“哪里是男人婆嘛,你看看人家现在头发长了,也会打扮了啊!”
大家嘻嘻哈哈地你一言我一语。
男生跟我处得来的很多,开我的玩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我知道江子墨并不喜欢,即使当时他表现得毫不在乎。
毕业季,谁不被打趣一番呢,毕竟以后天南地北这样聚的日子很少了。
印象里,那天围着我和江子墨之间的调侃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想,也许是因为不可能,所以大家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吧。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我和江子墨之间的距离有多遥远。
不管是距离,还是自己内心无法释怀的因素,我自己都知晓,即使奢望也只能偶尔放在心的最深处,最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