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电视二台要拍一部《话说西安城墙》的专题片，约了一群人去对着镜头神侃。我也去了。面对主持人的诱导，我说，关于西安城墙，我怎敢有半句不恭之词，那是伟大的城墙，辉煌的城墙，西安人引以为骄傲的城墙，代表着西安标志的城墙。对于它，我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儿才是。主持人说，说城墙并不是实指城墙，而是想说一说西安人的固步自封意识。主持人又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先生如果有不同的意见，说出来，只要有理，也算一家之言。主持人还说，西部大开发，西安成为一个焦点，面对紧迫的时势，难得的机遇我们该猛击自己一掌，奋力则行才是。这话说得何等好啊！能说这样大气的话，证明西安人是聪明了，西安的媒体是进步了。记得聪明的四川人前几年组织了一场大讨论，检讨自己的“盆地意识”。记得聪明的宁夏人前两年也组织了一场“宁夏在哪里”的大讨论，天远地偏的宁夏人深深恐惧在世纪之交的经济大潮中，自己有被淘汰出局的危险，于是全民讨论预以自警。那时我就想，盲目自大的陕西人，什么时候能有这种自省意识呢？这样我也就口无遮拦，对着镜头说起来。当然我是在三呼西安城墙的伟大之后说的。这是个前提。不能马虎。随后我说，十多年前，大连市在拆院墙。大连市政府号召，将市内所有的院墙全部拆掉，让海风吹进来，让院内的花草显露出来，让大连成为北方香港，让大连成为花园城市。大连市政府还率先示范，从自己的围墙拆起。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在遥远的大西北，西安人却在修补城墙，决心与城墙共存亡。有一句老话叫“抱残守缺”，而西安人岂止是抱残守缺，简直是修残补缺了。这就叫开放性思维和封闭性思维。而这两种思维带来的后果则是大大的不同。十年前我们或许还看不出什么，十年后，大连经济高速发展，一跃成为中国经济十四强城市之一，西安经济则发展缓慢，裹足不前，该是大家都一目了然的事情了。1997年夏天中国作协在大连开会，薄熙来市长领我们去参观他的得意之作星海花园广场。那地方大家知道，每年一次的大连国际服装节就在广场举行。
薄说，这地方原来是个垃圾场、臭水湾，大连市准备开发它，当时每平方米地价一千五百元也无人问津，后来广场修起，期货贸易大楼盖起后，地价每平方米涨到一万五千仅此一项，就为大连大大地横了一笔财富。他说这样高的地价投资商还在抢，找后门要他批条子。财富原来是这样堆砌起来的。富人原来是这样变富的。这话叫人咋舌，叫人感叹。好的投资环境是由诸多因素形成的，然而，花园城市、花园广场该是诸多因素中的一个因素吧！这是我关于西安城墙说的第一段话。这段话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实指城墙而是将大连与西安两两比较，一个划地为牢，一个畅开门户，两种思维两种结果。我说的第二段话是用了俄罗斯文坛一件着名掌故。俄罗斯19世纪中叶有个很好的作家叫屠格涅夫。屠格涅夫说过许多令人警策的话，例如他说过“一想到长长的庸俗的一生在等待着我时，我就不寒而栗”，例如他还在1门滥》这篇小文中塑造过着名的俄罗斯女郎的形象，这形象曾被鲁迅先生接过来，塑造出孤独的中国《过客》形象。就是这个屠格涅夫，曾提出过一个着名的“猪栏的理想”的说法。那说法和前面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只是锐利一些罢了。那话是说：“猪的最高理想一是吃饱肚子，二是在吃饱肚子之后，打着饱嗝，呼呼大睡！”对着摄像机镜头，我口中呜啦了一阵，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韩，将屠氏的“猪栏的理想”这一说法说出。说完以后我说，我家住在西安北郊，每天上班下班，都要从北城门穿过。每一次从拥拥挤挤的北城门穿过时，望着这四方城，望着这城门，望着这如蝼蚁如草芥的芸芸众生，我就想起屠氏的“猪栏的理想”这一说法。我说，我不敢说我居住的这四方城像一个大猪栏，我也不敢说居住在这城市中的高贵的市民是猪。我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像猪，我只敢说我自己是猪我的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像猪，我的得一餐温饱则不思进取的生活像猪，我的碌碌无为的一生像猪！我上面说的这些话电视上居然放出来了，这叫我惊讶！这叫我明白了西安正在变成伟大的西安、虚怀若谷的西安。原谅我的这种激烈的感情吧文化人大约都是这样的，喜欢把一件事情直逼极端。文章写到这里，我想起拜伦那热血沸腾的吟唱：“美丽的西班牙，风流的圣地，阿希乔高举过的义旗在哪里？”同样是拜伦，面对古希腊，这样唱道：“菩提树下舞蹈着我们的姑娘，面白如雪面红如酡，一想到这样的乳房要用来哺育奴隶，我的眼睛就为眼泪所迷！”
对希腊，拜伦还这样说：“希腊啊，蒙受你恩惠最深的人，爱你却爱得最浅！”此一刻，我还想起20世纪五四运动后期一位叫蒋光慈的诗人《哀中国》中的两句：我要倾泻东海之洪波，洗一洗中华民族的懒骨！话题到这里，算是扯远了，那么再回到本文中来。对着镜头，我说的最后一段话是这样的：“两千年前，西安就是与古罗马城并称的，位于世界东西两端的两个大都市；二百年前上海不过是东海边上的小小渔村；而二十年前，深圳不过是边境上的一个荒凉小镇。但是皇历翻到今天，在上海与深圳这两个高速膨胀的城市动物面前，我们只能长叹一声说，西安是大大地落伍了！”这段话里面包含着许多的内容和许多的感情色彩在内。当这话由一个土着的西安人说出时，不管怎么掩饰，那里面总有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在内。西安是大地方。小学课本上的中华民族史，其实有一大半就是西安的历史。强秦一雄汉一盛唐，光这三个盛世就令人须千秋仰视才对。然而，西安如今已风光不在，只有曾孕育这块平原、这座千古帝王之都的渭河依然滔滔而东一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西安的失落有许多的原因。这些原因我们姑且不去管它，因为在这篇文章中，我们主要是自省自己。关于西部大开发，我这一段写了好些的文章，并且还出了一本关于罗布泊的书。在这些文章和书中，关于东西差距，关于贫困的西部，关于生态等等，我都作了一些探讨。但是在这些有限的探讨中，我更多的是强调外部因素。在那些写作的途中，我就明白，仅仅强调客观，是不公允的我们必须自省自己。那时我就决定至少要写两篇自省式的文章这文章一篇叫《棒喝西安》，一篇叫《惰性的西部》。很好我的构想今天终于向纸上落实，这叫我高兴。我们不应当画地为牢。我们不应当固步自封。我们不应当被各种莫名其妙的固定思维模式所束缚。我们该玩点真活了。
我们生活得多么窘迫呀，我们的处境多么继尬呀！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邓小平还说，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些话算是老话了。但是还是有必要每天给西安人讲一次。官方的统计，西安有三十万的下岗工人。这些下岗工人是如何生存的呢？我时时听到一些传闻，这些传闻每一次听到都令我心惊。广州、上海的下岗工人，每个月都有二百块钱左右的补贴，我们的在岗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二百到五百，下岗工人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的吧！他们是怎么生存的呢？而且这些下岗工人一般都全家（或夫妇）在一个单位，单位倒闭，全家也就都下。我的一个亲戚，老两口退休在家。退休费是每月八十元钱。可这八十元钱，根本不发。去年春节，老工人们到厂里闹腾，后来只给发了一个月的。今年春节，老工人们又串通着去要钱，我这位亲戚说：算了，不去了，来回坐公共汽车，得花钱，折腾上一阵，要上八十块钱，也没意思。春节期间我去看她，家中家徒四壁，十分凄凉，惟一有一点过年气氛的是，用油炸了几个面叶。这就是几乎十分之一的西安人目前的生存状态。面对这种种种种，我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能感慨中国的老百姓真好。为了迎接西部大开发，为了能真正地投入西部大开发，我们首先应该做到的，是要有一个好的投资环境。西安的投资环境是怎样的呢？据说浙江的温州流行一句话：罚你到西安经商去。这话虽然是笑话，但西安的举步维艰的投资环境，这里却也说出了一垄实情。我的一位姓聂的外地朋友，在西安引进韩国投资，办了个度假村，最后，一个人夹了皮包，坐飞机走了。他应付不了这门里窗里涌来的各种事情。临上飞机时，他落着泪说广将这几千万留给你们西安吧！”一位在政府部门供职的朋友还给我谈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个台湾老板，投了一笔大资金，在西安征了一块地。地刚到手，楼房的图纸刚刚出来，各收费单位便蜂拥而至。卫生防疫部门对着这还是图纸的大楼，以每平方米放三包老鼠药，连续放三年计，要这老板交十五万元投放灭鼠药的费用。拿着交款收据，老板哭笑不得：楼在哪里，现在还不知道哩这十五万块钱的老鼠药往哪放哩！这事后来经过通融、请饭，象征性地交了点钱，才算了事。我的朋友，《中篇小说选刊》的章世添先生，前一段日子到西安来。他说，香港一位老板，腰揣巨资，到西安来过二十次，想抢滩投资，可是找不下项目，或有了项目不敢贸然下手。不要说外地人，就是西安人在西安经商也不容易。我的一位姓徐的作家朋友的儿子，在建设路开了个小饭店。开张半个月，每天平均来三拨收费的，这些收费的名目奇奇怪怪。有的是来收待业青年上岗费的，理由是你现在算是有了工作的，上岗了，所以要收待业青年上岗费。有的是来收外地人口滞留费一一你雇了几个外地人，三十个嘛，每人六百元，三六一万八，请先交一万八。还有一个名目叫国防费：解放军为我们保卫祖国，请交国防费！朋友的儿子是小本生意，哪能交得起这些费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朋友的儿子面对这涌涌不断的收费者，这样回答。好在他是本地人，耍赖还能耍得过去。如果是外地人，谁知道他们怎么办。难怪温州人那么说。我不知道这些费用都收得对不对。也许都对吧？但是，我们是不是性急了点，等把猪养肥了再杀，不是更好一点吗？何必性子那么急呢？在我们的习以为常的、见怪不怪的生活中，确实有许多值得我们深思和反省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制约了西安的发展。我这里是三齐王乱点兵，点到投资环境这一点，且只做到点到为止而已。西部大开发，西安这座西部大都市是应当有所作为的。这是机遇，这同时也是责任。它应当成为龙头，带动西部经济的发展。它应当成为一个支点。就像阿基米德说的那样，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起地球！这西部大开发的支点在西安。俗语说“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石落下的地方在西安。西安经济的强劲增长将带动西北诸省区经济的增长，将刺激西南诸省区经济的增长。江泽民总书记正是在西安这个地方掷地有声，说出“西部大开发”这五个字的。在这场民族的世纪工程中，西安将重塑辉煌。它有一千条理由这样做，而没有一条理由不这样做。护佑我们吧，列宗列祖！有一天，我们富裕了，腰里有了点闲钱，家里有了隔宿之粮。那时，闲适的我们将踱上西安城墙，盛赞八百里秦川的良辰美景，盛赞西安城墙这一块东方文化景观。吃饱肚子之后的赞美，才真实得多，有力得多。
2001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