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走后,她仍就跪于院中,未再起身,整整一个白日就这么低垂着脸不说话的跪着,后来跪贵得实在没了力气,软了身子所幸就倒在了院子里,昏昏沉沉的醒来,本能的警觉在嗅到淡淡的梨花香后,眼泪就不自觉的掉了下来,她倚靠在那方温热的胸口,听着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不用抬头她也能知道来人是谁,她环抱住他,本想说些什么,眼泪却不听使唤的掉个不停,只听他柔声问道:“怎知是我?若换了别人,你也这般没心没肺的哭成这样?”
她抬首看着他眉角若隐若现的纹路,眼中被伤痛锐化的憔悴让彼时的风华少年历经风霜,成长为另一个她无法释怀的模样,“一树成雪,梨木少白,自我搬入北苑以来,夜夜入睡前都能嗅到你的气息,这些日子里我睡得很好,谢谢你。”
他微微轻叹,将她抱得更紧了,“过了今日我便不会再来了,我只问你,你是想要尊荣后位还是策马逍遥山水,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她心下一紧,是雀跃,是压制,“真的可以逍遥山水吗?蒙家数百年的基业你不要了?依附蒙家这棵大树而生的宗族子弟你也不要了?”
他没有迟疑,却也答得简单,“嗯,都不要了。”
曾几何时,宠她疼她的白发老人似乎也曾问过她同样的问题,他一人撑起诺大个庄家,慑人威仪稳坐庄家之主,世人敬称他一句:庄老,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似无奈似请求的开口,“玉儿,庄蒙两家数百年来的争锋相对不过是两家的生存之道而已,皇家最忌功高盖主,若要荣宠不衰,唯有相互制衡,以免去皇家的猜疑,可如今你与蒙家小儿的情谊,爷爷心里是清楚的,你是爷爷的宝贝孙女,庄家这个担子,你若不愿承,我便将你逐出宗谱,让你远离这些纷扰,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去吧。”
她埋首于蒙少白的心口,一如那时一样,她的答案里似乎从未有过他,“你不想要的,我都想要,庄家的人一出生便注定了与山水无缘,自我踏入长乐门,要的只是这皇宫之中唯一的那顶凤冠。”
他走的时候,颀长的影子似乎拉出了一道裂痕,这道裂痕三年前就有了,那是她及笄之年,蒙少白为她放了满河的梨灯,水影流动宛如星河,可是那一夜却将星河暗淡成焰火后的硝烟,世人只道庄老夜会蒙少白,却不知那一夜庄玉亦被唤去了蒙府,蒙夫人牵过庄玉的手,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厌恶,更多的是同庄老一般的无奈,“庄蒙两家如今已遭皇上忌惮,今日早朝皇上夺了庄老的权,蒙家的兵符也被收了,今日若我准了你二人的亲事,明日一早便有庄蒙两家私下勾结意图造反的圣旨下来,你这般聪慧,应该懂了我的意思。”
“一定还有什么两全之法的。”
“若真有两全之法,庄蒙两家又何苦沦为戏子,演了两百多年的仇怨之戏呢?皇上是绝对不会放任庄蒙两家联姻的,你若此刻还看不透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回庄家去吧,庄老……会让你明白的。”
后来,那位疼她宠她的老人以死践行了庄蒙两家世代为敌的契约,他的死让庄玉一夜醒悟却也让蒙少白一夜绝望,醒悟的是两棵大树连根拔起之后的地动山摇是她无力承担的,而绝望的是她的醒悟,他都懂。
再见蒙少白已是三月之后,不知为何,那****彻夜未眠,虽是北苑冷宫但仍能听见刀剑碰撞之音隐隐传来,她不安的起身去外院探个究竟,却在开门的瞬间看见一身银甲的蒙少白带着杀戮而来,整个北苑都被蒙家军围住了,两人相隔不过一丈之距,他脸上的漠然竟让庄玉莫名的心疼起来,只听他声音冰冷的说道:“你不是要皇后之位吗?待我杀了赫连城,取他而代之,你便是我唯一的皇后。”
她猛然一惊,吼道:“蒙少白,你疯了吗?带着你的人离开这里,别让我真的恨你。”
蒙少白冷笑道:“怎么?你想要做赫连城的皇后,却不愿做我的皇后,当年庄老之死,怕你也是事先知情的吧。”
她双手紧握成拳,沉声道:“蒙少白,你别太过分。”
蒙少白取下腰间的佩剑扔到庄玉的面前,“你的剑术是由庄老所授,虽久不常习却也还能入眼,我以左手与你相对,若你赢了,我便离开如何?”
她拾起剑来,横劈一剑后剑尖直指蒙少白,“我这一生……都不会对你用剑的。”话音刚落,她正欲将剑放下却听蒙少白低语了一句,“傻丫头——”随后人便冲了上来,握住庄玉还未完全弃剑的手,反手一拍,剑尖又立了起来,一直保持的漠然之色也在这时渐渐转为只属于庄玉一人的柔情,只是这份柔情在剑尖分毫不差的没入他心口的瞬间碎裂成一根根染了毒的刺,扎入她寸寸肌肤,疼得她嘶哑着嗓子想说什么却被对面剑尖没入心口的人一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常玩的正即是反吗?”给深深地堵在了喉间。
她茫然的点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断从心口涌出的鲜血,突然间,赫连城手执帝王剑带着禁卫军破门而入,见此情景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收了剑并未让禁卫军上前将人拿下,只见蒙少白一掌推开庄玉,剑尖随即拔出,对着庄玉愤恨说道:“庄玉,我恨你,终其一生,我都在恨你,蒙少白恨庄玉,永世不可逆也。”
他阖眼倒地,血泊之中一丝喘息之声都再不可闻,庄玉扔了手中的剑,面无表情的对着赫连城重重地跪下,“人既是我所杀,亦当由我送他入棺,望皇上恩准。”
赫连城心情大好,长臂一挥带人离开,只留一句,“准了。”
她将血泊中早已没了气息的人背起,那样娇弱的身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就这么生生的将人背了起来,一方丝绢自蒙少白的袖口滑出,她拾起后眼泪便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我就知道那夜无论我给你留下的是什么,你都不会看的。”
眼泪自那一刻落下之后似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是极少流泪的女子,庄老虽疼她却也是将她当做男娃一般的养着,小时候受了伤也只是皱皱眉发发牢骚而已,可如今将蒙少白擦洗干净置于床榻上后,她倚靠着床沿呆坐着流了整整一夜的眼泪,不是那种声嘶力竭的,也没有半点抽泣,就像是吸气呼气一般仿佛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流着眼泪安静的诉说着那些深埋在她心底从不与人分享的宝藏,“蒙少白,其实我很聪明的,我知道十年前将我从巫峡山的雪坑里刨出来的人是你,脱下衣服在雪地里将我捂热的人也是你,你的寒症也是在那时落下的吧,如果那时赫连城没有出现,你会带着我走吗?”
零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众宫女太监鱼贯而入,见着倒靠在床沿的庄玉先是一惊而后收敛神色面带喜悦的朝着她行了跪拜之礼,还未及开口便被庄玉制止道:“嘘,小声点,莫要吵着他了。”
为首太监捧着圣旨斜眼看了看床上的人,已然毫无血色没了气息,他后背顿时一阵发凉,但还是稳了稳情绪,轻声答道:“庄妃娘娘,皇上下了旨意,您得接啊。”
她的眼泪仍旧流个不停,语气却是异常的平淡,“你念吧,我听着。”
“这……”他思虑再三还是遵旨念了出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庄氏名玉,适逢蒙氏叛乱,诛贼有功,于危急之时解皇城之难,此等女子乃天家之福,朕心安矣,遂赐凤印,入主凤临宫,掌后宫之权,封皇后之位,享之尊荣,是为朕之发妻,福泽万民。”
一众太监宫女齐声喊道:“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依旧哭着,哭着接旨,哭着谢恩,哭着入主凤临宫,这座皇城之中最闪耀的殿宇终是迎来了它的主人,金漆的廊柱,玉石的地板,翡翠的屏风,玛瑙的凤座,偌大的凤临宫给予了位高者最大的尊荣,皇后入主凤临当日,一夜未熄灯火。
翌日,阳光正好,宫女捧着凤冠华服和御赐的无数珍宝为它尊贵非凡的主人锦上添花,一众妃嫔早早的等在了殿门前等着给皇后请安,为首的便是曾经羞辱过庄玉的宁妃,只是与其他妃嫔相比,她更多的是不安的惶恐,只是她们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的恭维之词在那扇金雕的大门打开之后全都变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恐,这位让她们艳羡的皇后以一丈打着喜结的红绸吊死在了金漆的横梁上,她一身缟素绾起妇人的发髻悬吊于凤临宫的正中央,一方白色的丝绢落于她脚下的玉石板上,暖暖洋洋的光带着一阵夹杂微微热气的风将丝绢吹起后又铺陈开来,那是她夜赴蒙家时留下的,“你还记得三年前你问过我假若一日,你身陷囹圄不得自保,我该如何自处吗?”
素白的丝绢上用朱砂写下的一行清秀小字:愿与君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