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他左手持杯,右手斟酒,先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着,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晴明往她杯里倒酒。
“我喝酒也可以吗?”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
“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多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晴明问道。
“开始吧。”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已落下了雪。她迅速脱下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却包含了暗夜之色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他也赤着脚,也许是因为紧张,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问。
博雅暗下决心,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女子呼出的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迸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双腿盘起,结跏趺坐。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探入怀中,取出两根尖锐的长针。那针比绢丝还要细。
博雅将涌到嘴边的喊叫咽了下去。因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长针,从女子的颈项与后脑之间一下子扎进去。
那根针有张开的巴掌长,大半长度已经没入女子的脖颈。然后是腰。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又把另一根针以同样的方式刺入。
“博雅,拔刀!”晴明说道。
“好!”博雅右手拔刀出鞘。银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他双手握刀,将刀鞘随手甩在一旁。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晴明说道。
博雅咬紧嘴唇,算是回应。
“那妖物名叫祸蛇。”
“哦!”
“现在,我要从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来。从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之后,你就用刀砍它。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晴明又说道。
“好!”博雅叉开双腿,双手举刀过顶。
“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祸蛇之法,极难得一见。”晴明继续说道。
晴明轻轻用嘴含住女子颈后露出的针尾,并不把针抽出,而是念起咒来,右手还捏着插入女子腰部的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从未听到过的咒语,低腔和高腔交错持续,像是用外国话在念咒。
忽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痉挛起来。
女子仍然双手合掌,双目紧闭,仰脸向天。她脸上有一种从内心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是欢喜的表情,是身心充满无上的喜悦;也是痛苦的表情,仿佛身体正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
女子仰着的脸在博雅的注视之下开始变化。某些东西开始浮现。
博雅眼看着女子的裸体开始枯萎。
女子的脸上将要出现什么呢?
博雅忽然醒悟—是皱纹。好几道沟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甚至向全身蔓延。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皱纹时,女子的脊梁难以置信地向前弯曲起来。
她仰着的脸上,眼睛倏地睁开,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齿。
嗖!
从她的唇间飘散出一道绿色的火焰。
“嗨!”博雅发一声喊,双手依旧高举长刀,金刚力士般叉腿而立。
眼看着女子就要在他面前变成一个走样的老妪。
“出来了!”晴明嘴含着针说道。
那东西是从股间出来。一条黑亮的蛇从女子的股间探出头来。
“要等它全部出来!”晴明说道。
博雅没有顾得上回答晴明的话。
女子闭着眼。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老妪的模样。
但是,她身上的皱纹又开始起变化了。随着蛇滑出身体,皱纹的数目开始减少。
皱纹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的,女子的皮肤正逐渐恢复原先的光滑。
黑蛇从结跏趺坐张开的两腿之间爬出来,有博雅胳膊般粗,而且很长。已爬出一只胳膊长了,才是它的一半。
从女子白净娇嫩的双腿之间,难以想象会出来如此丑陋的东西。
“嗨!”博雅仍旧握着刀,动也不动。
“动手吧,博雅,它出来了!”晴明说道。
蛇从女子股间现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爬动。
“好!”
博雅大喝一声,抡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动。可怕的弹力将刀反弹开来。
“嗨!”
博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力气,将心劲注入手中的长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动。博雅把气馁的念头抛掉,再度喊了一声,一刀砍下。
“噗!”
有了砍中东西的感觉。蛇果然已被砍为两段,就在一分为二的瞬间,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博雅喊道。他额上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小汗珠。“噢。”
此时,晴明已经站起来了,两手各拿一根针,是刚从女子身上拔出来的。
晴明一边把针收入怀中,一边说着“辛苦了,博雅”,走过来。
“哎哟……”
博雅将几乎黏结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来,这只手都发白了,也许是握得太用力了。
“这可是砍妖物啊。胆力一般的可不行。”晴明说道。
女子缓缓地站起来。皱纹难以置信地消失了,还是原来那张美丽而略带忧郁的脸。瞳仁中锋锐的青光也消失了。
“结束啦。”晴明对女子说。女子默默穿上刚才脱下的冰冷的僧衣。
“实在感激不尽。”穿好衣服,女子平静地低头致谢。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还有博雅的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刚刚飘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后啦。”晴明自语般道。
女子点点头。“到那时再来见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晴明低声说道。
没有人动。
大雪在昏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三人久久伫立,仿佛在倾听雪花自天而降的声音。
好一会儿,女子低声说:“那就告辞了……”
“噢。”晴明轻声回答。他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
女子躬身一礼,转身悄然远去。没有回头。晴明也没有向她说些什么。
就此,女子消失无踪。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开始还清晰可见,很快就被继续下着的雪埋没,看不见了。
三
“晴明,刚才是怎么回事?”返回室内之后,博雅问道。
“她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晴明这样答道。
“什么?!”
“会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会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朵桔梗吗?”
“也可以这样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也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的花?”
“刚才的女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什么?”
“那位女子是不会老的,永远保持那副刚好二十岁的容颜。”
“真的?”
“对。今年该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传说三百年前,从千岁狐狸那里得到人鱼,并且吃了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是那位女子。”
“……”
“吃过人鱼肉的人,就不会老了。”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传说。”
“就是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从门窗大开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旧悄无声息。
“那女子靠向男子卖身活着。”
“什么?!”
“而且只向没有身份、没有钱的男人卖身。代价非常低廉,有时为一条鱼就卖身,有时不要钱。”晴明仿佛不是在对博雅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虽然她永远不会老,但岁月会积在她的身体内,不久就要变成妖物……”
“为什么?”
“因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内啊。男人们的精液会与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女子体内发生反应,结合在一起。”
“但是……”
“不会老,不会死,就意味着没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怀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又与体内积存的无法老去的岁月结合,变成了祸蛇。置之不理的话,最后连那女子也会变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从她体内除掉祸蛇。”
“原来是这样……”
“杀死祸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斩杀过好几个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这把刀了……”
“对。”晴明简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飘。晴明和博雅无言地望着飘雪。
“哎,晴明,人会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说道,声调显得颇为沉痛。
晴明没有回答。他望着雪,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竟没来由地感到悲伤……”博雅不禁说道。
“你嘛,是个好汉子。”沉默的晴明忽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好汉子吗?”
“是好汉子。”晴明简短地回答。
“噢。”
“噢。”
两人不约而同小声说着,然后又沉默不语,眺望着雪花。
雪下个不停,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包容地上的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