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对是中国国学大师、前浙江省文史馆馆长马一浮的，曰：古德此安祥，似岳镇西湖，看前庭树老，陌上花新，衲僧莫道闲机境；
林神常奉足，喜法流东土，任狮子频呻，象王蹴踏，游人只认好溪山。
殿前，还有罗庸一联，曰：古迹重湖山，历数名贤，最难忘白傅留诗，苏公判牍；
胜缘结香火，来游福地，莫虚负荷花十里，桂子三秋。
有关灵隐的故事很多，有几件就是这五十年间的。五十年代初时，灵隐大殿年久失修，突然一根大梁砸了下来，还好没有砸了人，但那菩萨，看样子是要重修了。当时请了东阳的木工，不料其中有人说，那是封建迷信，共产党员不干这个活。后来据说还是周恩来做的工作，木工们才修了那佛身。还有一件事情发生在1966年，许多杭州人都知道，那年夏天浙江大学和杭州中学的红卫兵们，冲到灵隐去，一个要保，一个要砸。我的一位今天已经是着名文化人的朋友，当年是砸派，他详细地告诉了我他们当时怎么跑步冲到寺里，怎么和大学生们呼喊口号，怎么四处转悠，翻墙爬窗，想冲进寺庙里。那些僧人们怎么聪明，买来毛主席像，公公正正贴在封着的门上。后来，市里怎么传达了周恩来的指示，灵隐寺终于保存了下来。事隔多年提起，真有闲坐说玄宗之感，但这确实是一些关于寺庙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说灵隐，说到这个份上，也许有人会因此而动心。因此，真和灵隐有缘的，不妨亲身前往一游吧。
飞来峰：石佛从何处飞来
一个地方为什么要有雕塑，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一个地方有了这些代表了永恒的坚固的象征——它们或者是人化了的宗教偶像，或者是别的什么物体，这个地方仿佛就被一种物质的文化现象凝固起来了。比如希腊罗马，倘若没有以后发现的众多雕像，比如维娜斯和劳阿孔，它们的灿烂文明便是要大打折扣的；再比如敦煌，倘若没有莫高窟，即使历史上曾经是佛教文化的中心，对于当代人而言，它能有什么特殊意义呢？我们因此而发现，今天，那些本来没有雕塑的地方，比如一些欣欣向荣的新城镇，就要千方百计地塑造一些标志物，来使这个地方增加品味，以求历史感。这些雕塑，说是给今天的人们领略的，更是给后来的人们留作时代见证的。所以说，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代石窟艺术，实在就是古人与后人的对话。
因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到杭州来的游人，往往下了火车，便有人立刻坐七路车到底的，终点站便是灵隐。灵隐在杭州诸多风景点中，虽然鼎鼎大名，但它的有名，并不全在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全国到处都有，但飞来峰全世界只有一个。飞来峰有何可睹？皆为那满山的石雕佛像——那些近千年前的古人们留给今人的信息。
石窟雕塑，乃印度泊来之艺术，也是佛教和寺院的一种特殊形式。它生动、神秘、孤寂、阴冷甚至有些恐怖，随着佛教传入中国，便在1500年前的神州大地开始流传了。
西湖周围，群山环绕，多有石灰岩峰峦，最宜用来凿雕，又加杭州乃东南佛国，必有石窟相伴，所以石窟艺术很繁华。如今杭州最早的石雕造像年代为吴越国时期，在此以前的雕像都被毁了，不是没有产生过。
从形式上讲，西湖的石窟造像分三种：一种是在石窟里面雕凿而成，象烟霞洞等；一种是在露天石壁上雕造，象飞来峰的大弥勒佛造像；还有一种是在危岩石壁上开龛，以在龛中雕像。
云岗、龙门和敦煌的人们或许会说，你们这儿的造像算什么，我们这里的才叫石窟艺术呢，年代比你们久远，气象比你们雄伟。这么说倒也不假。然而一门艺术从古到今，总有头有尾，云岗、龙门代表的是北魏和盛唐，西湖石窟让你看到的，却是江南地区五代、宋、元时期的石窟面貌，它处则难得一见。况长江以南，鲜有如杭州一般拥有如此密集的石窟艺术的城市，石窟艺术实在是西湖的骄傲的荣光。游西湖，怎么能不一并游乎？
峰峦或再有飞来，坐山门老等；泉水已渐生暖意，放笑脸相迎。飞来峰，就对着灵隐寺，高不过209米，怪石洞窟，遍布满山，统计一下，长约600米，宽约200米区域内，有佛像153龛，470余尊。
我从小到大，到灵隐不知来过多少次，数飞来峰之雕像，数来数去，总也数不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该在哪尊石佛下站定为好。不过大人小孩，最喜欢的，还是冷泉南侧的南宋造像布袋弥勒。人们喜欢它，首先看上它最大。这尊长9米，高2．6米的石像，因为体积大，第一印象特别深刻，谁看到它都不可能不停下脚步；其次它最可爱，你看和尚他欢眉大眼，喜笑颜开，袒胸露腹，似能包融万物，一只手拿了个布袋，一只手念着串佛珠，两边十八罗汉各具生态，相互关照，浑然一体。听说这个布袋和尚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僧人，名叫契比，奉化人，和蒋介石还是老乡呢。终身荷一布袋云游四方，后来变成了弥勒佛的化身而被顶礼膜拜。除了这里的一尊石像，灵隐大殿里还有一尊，杭人又叫其“哈啦菩萨”。有一条对联专门说它。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我第一次看到这条对联是在一位领导的家中，玻璃台板之下，压着一尊哈啦菩萨之像，像边就是这条对联。领导说，这不是修佛，这是修人，做人要做到这尊菩萨那样，就到家了。
这石佛果然好脾气。我小时常爬到那石佛身上，双手抱了和尚脑袋作亲热状留影，后面还等着许多人。大概历代都有人往那石佛上爬，故这哈啦菩萨身上亮亮地发着青光。不过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后来有关部门就再不让我们爬了，外面筑了墙，只能在墙外拍照。这是极珍贵的文物，哪里经得起人再这样爬下去。
多闻天王石亭，也是诸多石像中的皎皎者。造像就在那石亭子里头。
北方多闻天王是四大金刚风调雨顺的“顺”。大殿的彩塑像中，他肤色呈黄，一只手持宝幢，一只手握神鸟，面悦和善，因赐人福禄而福德于四方。而在这石雕造像中，他可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你看他身披盔甲，骑坐雄狮，手持宝幢，气派雄伟，身下那坐骑，也是瞪目张嘴，似乎就要奔突而出。旁边有题记，说得是此像乃元代行宣政院使杨修。这个杨，便是番僧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一直是杭人痛恨的对象。盖因他当了江南释教总统，亲率元兵，盗皇陵，聚骨而以塔镇之，又欺压百姓鱼肉人民，所以杭人无不对其咬牙切齿，骂他杨髡。然这个番僧为使自己“光辉形象”永存，也在飞来峰上刻了自己的雕像。明末时山阴大才子张岱来飞来峰玩，突见石像中一胡人坐龙上，有裸女献花果，张岱一看，是杨琏真伽，便用石头砸之。砸下的头像，被他扔到厕所里去了。灵隐的僧人听了，都说砸了好。
因为痛恨杨琏真迦，也殃及了多闻天王，不少人误以为他就是杨髡造型，常用木棍敲打，又用石块击之，僧人怕石像被毁，只好用铁蒺藜把像蒙围起来，才保留到了今天。
元代的飞来峰造像，有近100尊，卷头发、络腮胡、袒胸臂，有唐宋风貌，也有藏蒙特色，还有一尊男相的观音呢，就在呼猿洞旁。
夏日的傍晚，我常去飞来峰下，把脚放在冷泉中，仰头森绿，看那满山石佛，不骄不躁，不声不响，俯瞰人间凉热，然后天光渐收，尊尊石佛亦开始模糊幽暗，仿佛退到了历史深处，一刹那，石佛似乎又活了，呼之欲出，又欲言欲止，令人心为之砰然而动。面对满山佛像隐隐远去，我常常地，就突然瞪目结舌了。
因为这样夏日的傍晚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我一直以为，你若要细细品味飞来峰的石像，那是一定要在下午三点半以后再来此地的，那时，人们开始渐渐地散去，满山的石佛开始浮现出来，你可以一个一个地面对他们，与他们对话了。你会发现，只要你用心和他们说话，石头也会向你开口的。
西湖另一观石雕造像处，便要数是烟霞洞了。其中有造于五代的十六罗汉像，从形象上看，它们已经从初唐前的不食人间烟火，走向了世俗化的城乡。这也是可以有文化背景来寻根的。唐代，出现了佛教中的重要一支，禅宗。禅宗认为人都有佛性，不出家也可以成佛，这一来佛就越来越多，浩浩荡荡的罗汉大军就出现的稍后的北宋时代。
烟霞洞，水乐洞，石窟洞，三洞均在翁家山。此处可赏桂，赏枫，亦可赏茶。从前烟霞洞造像很多，较大的38尊，文革劫难，现存十六罗汉。所幸门前两尊女像未毁，一为杨枝观音，一为水月观音（也有人说是大势至），潇洒柔丽，十分耐看，听说是北宋初年的作品。我的少女时代，学校组织到翁家山采茶，夜里就住在烟霞洞旁从前的寺庙里，后来才知道这里还是胡适当年与他的情人一起小住过的地方呢。抗战初期，周恩来与国民党代表在这里也进行过国共和平谈判。我还能记得采茶归来，暮霭之中我站在烟霞洞口、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情景。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们结伴而行，倒也进去浏览。其实烟霞洞并不深，里面的石像早已被砸得个七零八落，但那十六罗汉的造像还基本都在。我后来才知道，罗汉是从唐代才开始被重视的，南方的罗汉造像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是写过那“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贯休所画的十六罗汉像，另有一处，就是这烟霞洞里的十六罗汉造像了。
从烟霞洞下山，有水乐洞和石屋洞，石屋洞是一个明亮敞开的大洞，像一间大屋子。听说这里曾经有五百罗汉群像，布满了同壁，还是整整一千多年前的作品呢。我去探访的时候，这里却什么也没有了。文化大革命中，这五百罗汉一个不剩地被砸得精光，从此千年古迹，荡然无存，呜呼！
要看杭州的菩萨雕像，还有一处地方可去。吴山天风，是杭州的西湖新十景了，既玩了吴山，便不可错过那宝成寺中的麻曷葛剌造像。
麻曷葛剌是梵文，汉文叫摩诃迦罗，反正你只要记住他是佛教密宗里的守护神就可以了，又被叫作大黑天。当他要降魔镇鬼时，便显出一付凶相。在密宗里，大黑天是战神，跟着他战无不胜，藏民们对他十分崇拜，以为有他保护，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元初时，藏人领袖八恩巴，把此神送给了好战的元朝宫廷，这个马背上的民族，竟把它带到了江南杭州。
宝成寺的大黑天，是元代中叶造的，题记中又有纪年，所以又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纪年密宗造像。
造像有三尊，他们自然都是狰狞恐怖的，挂着一身的人头。中间是麻曷葛剌，两边是文殊、普贤，均作凶神恶煞状，圆的脸，卷发，留着小胡须，一看就像藏人，蒙人。这尊长江以南发现的唯一麻曷葛剌造像，保存下来也很侥幸，原来1949年后，这宝成寺便成了民居，人们就在这大黑天旁吃饭睡觉生儿育女，文革时人们也到此寺来砸了一阵，别的像都砸了，惟这大黑天躲过了劫难，十年之后，始得重见天日。宝成寺在杭州名气远不及灵隐寺大，但它的年代却非常久远，是吴越国时期王妃仰氏所建的，历代以来，一直屡圯屡建，到1989年修复开放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它。说起来，这还要仰仗那“大黑天”的功劳呢。
杭州的其余的石像，错落山间，尚有不少，但大多没有逃过历代战火。逃过战火的，又陷入浩劫，缺胳膊断腿，无头无脑的，看了让人想起那个令人难受的年代。保存最好的，除了飞来峰的石雕造像外，还有一处，在凤凰山深处，那从前的南宋皇宫内。那三尊大佛可是我看到过的杭州最大的石佛，建于五代吴越之际，使人仰目生崇仰之心。它们奇迹般地竟然没有被那个砸烂一切的时代砸掉，实在是奇迹。现在不用担心了，它们会安全地矗立在山中的，有人访他们，他们拈花微笑，无人访他们，他们也拈花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