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身告辞,金凤要我到她房里去再坐一会儿。她房里只一把藤椅,我便坐在梳妆台前的木板方凳上。我发现她房里的布置有变化:正面墙上,挂上了她和我在洛贡河金凤花中的照片;一侧墙壁的玻璃框装一组照片:一张照片里是无际的金黄谷穗,另一张照片是荒废稻田的景象,还有一张照片里,一位老人伸出空碗向天乞讨,最后一张照片是修筑渠道工地劳动的场面。
她翻开一本相册对我说,你还没看我爸爸的相片吧?
这是在稻田照的,秧苗有了一尺余深,他们站在斗渠上,在她旁边的应该是王强,看去他在花甲之年了,头发半白,戴眼镜。
他真把你当女儿看待?
因为我真把他当作我爸爸。
他怎么没与你保持联系?
我也只给她写过一封信。我倒是觉得,即使从没见过面,从没通过信,他一旦给你留下了美好印象,他会永远留在你的心里。
次日我去农机站,高内已经来了,他向我解释,他的工作头绪多,有时来晚了一点,走早了一点,但我今后会尽量守时。显然途力森找他谈过话了。
金凤穿背带工作服,正摇拐柄,发动一辆拖拉机。陈工组织机修人员,对停放在车棚里的拖拉机逐台检查和修理。现场工作气氛很紧张。他们得在一个星期内,准备好六十台拖拉机下田。中午送来两大盆米饭,用油盐炒过,没有另外的菜。我要给陈卫东送菜来,他说他个人吃菜,怎么吃得下喉。他自己掏钱买来两只烤鸡,分给几个人。金凤和大家围着一盆饭,用手抓着吃。
高内坚持了两天,到第三日又松懈了。这天到十点钟还没见他来。三十台新拖拉机的制动装置都锁在库房,陈卫东急得绕着钳工台转。他计划今天要完成这三十台的装配。派出几个人骑摩托去找高内,回来都说不知他行踪。金凤不时看表。她到我跟前说,我去把锁砸了。她并不是征求我是意见,而是说她下了这个决心。她拿了一把十二磅的铁锤,走到库房门前,高高举起,狠劲砸下。只听当的一声,四指宽的弹子锁落到了地上。此举让在场的人震惊。除阿瓦,其他几个机修工都是临时工,他们对高内敢怒不敢言。他们敬佩金凤的大无畏精神,可又为她捏把汗。高内决不会罢休的,她只想到打开库房门,取出所需要的另部件,至于砸锁的后果,她根本考虑。
金凤换了一把新锁。她大声嚷道,陈师傅,钥匙由你保管。
我说,还是阿瓦拿钥匙比较合适。
阿瓦绝对听从中国专家的意见。他说,这里有三把钥匙,陈师傅、艾丝丹和我各拿一把。
我对金凤说,库房管理有个责任问题。你先拿着钥匙,等你们集体讨论,作出了决定再说。
农场管委会听取了艾丝丹关于高内问题的专题汇报,正式决定由阿瓦取代高内的站长职务。农办主任途力森虽有袒护高内之意,但因考虑中国专家也不满他工作,不好再说什么,便报农业局,同意了阿瓦担任农机站长。
阿瓦三十出头的年纪,现在单身生活。他结过婚,老婆死于艾滋病。结婚前就检查出女方带艾滋病毒,但还是娶了她。他太爱她了,她去世五年,没想到要再结婚。他过得潇洒,每日烟酒不离。中国专家来后,他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一心埋到了工作中。
在邦戈尔,他兄弟姐妹二十多个,说定今晚在十字街酒吧相聚,庆贺他提升农机站长。我和陈卫东应邀去喝酒。金凤过来陪我。她说,阿瓦当上了农机站长,引起了整个邦戈尔的关注,阿瓦大家族更为他骄傲。这个农场是邦戈尔最大的经济实体,农机站的固定资产达二十亿西非法郎,第四农场的规模目前在Z国农业部也排在首位。我现在才意识到站长这官真还不能小看,这就难怪高内抓着钥匙不放手。
我们驱车到十字街。酒吧门前,进出的人熙熙攘攘。我们的车刚停住,阿瓦过来,和我们握手,领我们在他特意留的一张桌旁坐下。他向我们介绍,在坐的大多是他的兄弟。
这是种四合院式的结构,四方是餐厅,摆在沙地上的长方形餐桌,矮矮的,长条板凳,也是矮矮的。中间是方形舞池,铺着一层碎石子。我们进来时,已到了不少人。不一会儿,厅屋坐满了人。阿瓦的大哥举着一杯酒,站在沙池中央,十分激动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也是值得我们家族庆祝的日子,我们的兄弟阿瓦当上了第四农场农机站长!在这里我代表我们整个家族,感谢中国专家对阿瓦的关怀和帮助,感谢整个邦戈尔市的农民对他的信任和支持。我们大家举起杯来,为阿瓦高升,为中Z的友谊,为我们第四农场的发展干杯!
大家相互碰杯后,阿瓦接着说话,向在坐的亲朋好友表示感谢,向中国专家和艾丝丹小姐表示感谢。他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以表他的诚意。他的兄弟也纷纷过来与我们碰杯。
陈卫东两杯酒下喉,来了豪兴,他举着一杯酒站到沙池中央说,阿瓦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徒弟。他工作认真负责,大公无私,将是个好站长;他肯钻研,善于学习,我将毫不保留地把我技术传授给他。
大家热烈鼓掌。同时外面响起几声鞭炮。我在想谁来贺喜,当地也有放鞭炮的习惯?我正在疑惑之中,一伙人冲了进来。为首的汉子手里端着枝步枪,像我国民兵拿着操练的那种三八式。他晃着枪,喝道,阿瓦,你有种,给我站出来!
酒吧内一阵骚乱,还可听到酒瓶砸破的暴裂声。我发现端枪的大汉身后站着高内,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能卷入这种纠纷,同时我也想到金凤在这里也很危险。我对他们说,我们走。陈卫东犹豫,好像这样走有点临阵脱逃的味道,对不起兄弟。金凤也不愿马上离开。
阿瓦端着一杯酒,到大汉跟前说,朋友,先喝杯酒,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那大汉一挥手,将阿瓦手里的玻璃杯打掉,飞到舞池立柱上,砸得粉碎,随后举起枪托,朝他头上砸去。阿瓦早有防备,闪身躲过。他的几个兄弟也是五高十大,抓着敲掉底的酒瓶,护在阿瓦两侧。
双方处在剑拔弩张之势,金凤挣脱开我抓着的手,走到大汉前说,阿瓦当农机站长是农场管委会听取广大农民意见,集体讨论决定的,与阿瓦本人无关。我是管委会成员,你们有什么问题,我给你们回答。
大汉一脚将金凤踢倒。阿瓦兄弟激怒,拿酒瓶板凳与对方拼斗。高内一伙有备而来,个个带有武器。金凤手臂挨了一刀,鲜血直流。我护着她挤出人群。人们尽管斗红了眼,但见中国专家还不敢造次。
陈卫东去报警,我开车要送金凤到邦戈尔医院。她说到卡坦诊所好。她的手臂还在淌血,我在衬衣上撕下布条,紧扎了她的胳臂。她脸色变得苍白,额上冒出一层汗。这段路很糟糕,我怕颠着金凤,不敢开快车,可金凤忍受着剧痛。我问到诊所有多远。她说十公里。我觉得远远超过了这距离。我发现自己好傻,长痛不如短痛,开得慢也是一痛,还不如开得快些好。我要加速时,金凤说卡坦珍所到了。
这是法国人开的诊所,设在一个村口。在蒙蒙夜色中,我隐约看到十余栋茅草房,散布在一片平地上,其间有一片不成规模的水稻田。我想,这是哪儿来的水灌溉?
法国卡坦先生内外科都在行。他检查了金凤的伤口,说没伤着骨头。听这话,我松了一口气。他很快给伤口消毒,缝了四针,缚药包扎,又开了一些服用药。治疗费很便宜,金凤告诉我,这里只收半价,另一半由法国慈善机构资助。
我问需不需要住院。他打量了我们一眼,说家庭条件准许,最好在家里养伤。过两天来换一次药。
回来路上,金凤说,卡坦先生很好,受到当地群众爱戴。他自己捐献钱买了两台水泵,免费为农民种的这片稻田灌水。在河边,我发现两盏孤灯。金凤叫我停车,我看到两台泵分级,将水提升到河岸的水渠里。金凤忘了手臂受伤,带我又看了水田,里面育的几块秧,长出了一指深的苗来了。
金凤问,我们可以支援他们一台拖拉机耕地吗?
我说,当然可以,我们计划过两天拖拉机要下田了,可没想到发生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