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金凤到银行取了钱,她说,是爸爸从台湾寄来的。
我问他每月按时寄钱来?
对。我说我长大了,不要他寄钱来了。他说只要他活着,就不会间断。
他还有子女吗?
没有。我妈死后,他没再结婚。他老说,他对不起我妈。
他在台湾很富吗?
我没打听过他的财产,他说我是他财产唯一的合法继承人,他已经立了遗嘱交给了他的律师保管。
他还不到六十岁吧?
他也就你这么大年纪与妈结的婚。近年他健康状况不太好。
我想,这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呵。我对他怀有了敬意。
陈卫东领导的机修班,经过一个半月的努力,第一批修复了十台手扶拖拉机,其中包括那废铁堆里保存教好的八台。他计划第二批再修复十台。我说工作量太大,就不要勉强了。他说在场的三十台,他有时间的话,都可以修好。
开始晚稻收割了,我和金凤在田间巡查,经常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要我们解决。金凤待农民满腔热忱。她挎个药箱,有的手指被镰刀割破,她下田替他们包扎;有的中暑,或生了什么急病,她送去解救的药。这些药都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免费为大家服务。我们还调动拖拉机帮助农民运输稻谷。晚稻收成好,与早稻产量相差无几。
我们到七片遇到米哈。他挎着双管猎枪,手里提着两只野鸭。
金凤说,米哈大伯,你没忘了你的诺言吧?
他说,没有,我借了三支猎抢。你们八九个人,总得多几支枪才好玩。
金凤说,他爸爸有支枪,他应该还能借到。
米哈问,你们看哪天合适?
我说总要等晚稻收割后。最后我们商定星期六,还有四天时间准备。
我们有了六支猎枪,可子弹得自己买。我托人到K国买了一箱,按平均每人十发的量发给大家。星期五晚上,米哈来我们大院,教我们如何使用猎枪。我特别强调了要注意的安全事项。鲁要文不在乎,急着要过把枪瘾,瞄着芒果树上的一只黑斑鸠,砰地一声,惊得院子里鸟乱飞。斑鸠没打着,肩膀却被枪托结实的撞击了一下。他呲牙咧嘴叫痛,说这东西没放鞭炮好玩。他老家生产鞭炮,玩它有特殊的兴趣。
孟湘军说,鲁水泵,你把几发的子弹给我,我打的猎物归你。
鲁要文说,你在部队摸了三年方向盘,我怀疑你是不是扛过枪。
孟湘军常以三年戎马生涯为荣。他对鲁要文说,我用脚蹬扳机,都比你准。
是脚蹬油门吧?
李庆国说,孟牯,你就让他心服口服。你看,那树上有两只斑鸠,你撂下一只给他看看。
孟湘军说,你没听刚才组座说,子弹宝贵,要留着明天到草地上去打羚羊。
院子里呈现出空前的活跃。金凤带来爸爸给她的子弹。她说她和爸爸在河边打过野鸭,爸爸夸她是神枪手。
我说,这弹筒里装的是铁子,击发后像撒开的一张网。
金凤说,你是纸上谈兵,你端起枪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季水稻丰收,邦戈尔沉浸在喜庆的气氛中。使馆给我们发来了贺电。下午农办主任合利松在水利专家谢铁的陪同下,来我们院,传达了农业局长对中国专家组取得的卓越成绩所表示的祝贺。上次事情发生后,他几乎销声匿迹了,有什么事都是谢铁在跑。鲁要文甚至传出,他的搭档要升农办主任了。谢铁也俨然主任的面孔在我们面前出现。他是中国留学生,自称半个中国人,当然我们也希望他当主任。现在我们面前的合利松,谈吐自如,装出很有风度的样子。他一再表白,我们有需要他的地方,只管说,他很乐意为我们服务。他不在时,他的助手也能为我们尽力。我看出,他这些话说得有点言不由衷。
恩里贾巴给我们送来一坛高粱酒。我留他和金凤吃晚饭。王古岳多做了几个菜。照例星期五晚上大家要喝酒,何况今天又是丰收喜庆日。大盆的猪肉鸡鱼牛羊肉端上桌后,陈卫东斟酒,说今晚我们都喝恩里贾巴主席送来的高粱酒。
人们称陈卫东酒司令,都服他。我首先说了几句感谢农场主席与我们通力合作的话,陈卫东迫不及待地站起,举着酒杯照着金凤说,我们工作开展顺利,尤其机修这一块有今天的成绩,真与金凤小姐的努力分不开,为此,让我敬你一杯。
他先干了杯里的酒。金凤不愿失礼,她鼓起勇气,将杯里的酒一下倒进了口里。接着李庆国鲁要文等给她敬酒。
我很少见她喝酒,怕她醉了,说,她不能喝酒,我代她喝好了。
她还不让我代,说,大家难得在一块喝酒,该我喝的,我一定要喝。
最后王厨师也来凑热闹,说,我也要敬金凤一杯,感谢你对我工作的支持。
金凤说,惭愧,我今后弥补吧。
王厨师说,为改善我们的伙食,周组长想了不少办法,听说这些办法都是你教给他的,所以归根到底我还是要感谢你呀。大家听这话哈哈地笑了。
金凤连喝了几杯酒,我看她不行了,扶她到我房里躺下。王古岳给她做了一碗解酒汤。大家喝得高兴,散席后,聚在娱乐室唱歌。我提醒大家,明天去打猎,别搞得太晚。
金凤很难受,几次趴在床边想吐。我给她喝了解酒汤后,她觉得舒服了些。她最终把吃喝的东西都呕吐了出来。陈卫东过来看她,后悔不该敬她酒。我说喝酒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她不愿让大家扫兴。
她吐后,我扶她到卫生间漱口。她说要洗澡。我问你行吗,她说她行,要我给她拿衣服。我看她神志迷糊,担心她要摔倒,便拿来塑料凳,让她坐着洗。我给她准备好,照例出来坐在桌前看报纸。我听到了喷头的洒水声。约过了二十分钟,我问你洗好了没有?没听到回答。我一连问了几声,还是没答话。我过去看,她倒在瓷地板上睡过去了。我抱起她,用毛巾被裹住,放在床上。她一直没醒,像进入了一个很深的梦境。我断断续续听到她说,爸爸,你要回来看妈妈呵。她每天在望你,站在洛贡河堤上……爸爸,你爱女儿,就来帮助我们的农场,为什么他在,你就不能来?他要成为你的女婿,你们为什么不能合力开发邦戈尔农场?我和妈一样爱农场,愿为它贡献自己的一切。
这是埋在她内心的思想的表露。我听到她这些话心都碎了。
到午夜,我关了灯出来,到客房睡。我一直没睡着,我耳畔仍响着她断续的说话声,听到她大声问,你们为什么不能一块开发邦戈尔农场?
谁能回答,我想只有历史能回答。
第二****早起,去看金凤。她还躺着,不过已经醒来了。
我说,你还睡一会儿。
她说,我也起来。你昨晚睡在哪儿?
客房。你还睡得好吗?
做一晚的梦。
你今天好好休息,就不要去打猎了。
为什么?我挺好的。
你昨晚喝醉,遭罪了。
我像说了很多糊话,你听到了什么没有?
她埋在心里的话,怎么好从我的嘴里传出?于是我说,我没听到你说什么。
她下床,扑到我的怀里,激动地说,我爱你一辈子。
米哈大清早骑车到我们院子里。他腰间扎一根皮带,扣着子弹匣,穿一双胶底鞋。他说他吃过了饭,我拉他又吃了些猪肉包子。我们乘三辆车出发,米哈坐前面一辆引路。汽车在丛林中穿过,很少看到房屋,连人都难看到。车很颠,金凤系了安全带。向西走了一百多公里,我们终于钻出了树林,眼前一片坦荡的草原上,稀稀拉拉有些灌木树。
我们停下车,大树下一群光身的女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们。米哈用土语向她们问好。
有的女人认识他,问你怎么很长时间没来打猎了?
米哈与她们开玩笑,说是不是很想我了?要是我有四个轮子,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米哈领我们向草原深处走去。我替金凤扛枪。她说她已经上了子弹,叫我小心点。我枪口向上地挎着,说就是走火,也是向天鸣枪,对羚羊提出警告。金凤笑了,你不是向它提出警告,而是向它发出危险信号。你这样会把米哈大伯气坏的。
我们跟着米哈走过没完。大家感到又渴又累。尽管我们腰间挎着一壶水,可都节制地喝,要尽兴,一口气能喝完一壶。这烈日下长途跋涉,缺饮水会是很惨的。米哈一直走在前。他终于传下了指令:我们已经进入了羚羊的活动范围。
我把枪交给金凤,说,这就看你的了。
她说,我只会打野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