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对于精密的、严谨的花来说,用一“辆”形容,也没有什么不对。
一“朵”车,一“辆”花。
美国一位修辞学教授,罗伯特·M·波西格,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是骑着他的一“朵”摩托车,行进万里,横贯美国大陆。
一路上,他反复在想,摩托车的设计如此科学,每一个零件都是那么精密,每一个构造都不能差之毫厘,它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精密而可爱,既是科学,又是艺术。
那么,要是再扩大思路呢?
不光摩托车,汽车是不是艺术?摩天大楼是不是艺术?一张沙发是不是艺术?整个社会就像一部巨大的运转着的机器,它也是艺术啊,像齿轮一样彼此咬合,共同运转的,精密的艺术。
世界上有一种人,对于一切机械的、钢铁的、混凝土的造物都不喜欢,对于科技所代表的精密而枯燥的事物以及思维望而生畏。所以他们适合做隐士。假如这样的人偏偏是工程师、设计师、汽车制造师、摩托车修理师,就只能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杯具”。因为他们的工作要求高度精密,他们的意识却执意疏离——就像罗伯特不幸碰上的摩托车修理师。
他修理罗伯特的摩托车,挺杆有杂音,要调整,就拿了一把扳手过来,然后一边听着音乐一边轻轻松松地敲敲打打,弄坏了挺杆的铝制的盖子;为了要换一个挺杆的盖子,又拿榔头和錾子把它们敲松,结果錾子又把铝盖凿穿了,錾子直接撞到了发动机头上;后来,他用他的榔头打錾子,没有打到錾子上,又把两片散热片给打破……
结果就是挺杆的杂音依旧,挺杆的盖子也坏了,时速二十英里左右的时候摩托车就会有强烈的震动,原来四个发动机接合螺钉中的两个不见了,还有一个螺母丢了,上盖凸轮的链条松紧控制器的螺钉也不见了,它们被修理师统统搞丢了,摩托车残疾了。
真是一场噩梦。他投身科技,心却游离于科技之外;运用科技,却对科技丝毫也不热爱,就像园丁种了一园子的鲜花,却只看见每朵花闪耀的利润的金辉。
还有一种人,既承认精密的存在,也承认美好的存在,而且还承认这二者完全可以结合起来,机器像花一样可爱,科技像艺术一样令人沉醉。罗伯特自己就是如此。所以他常是自备工具箱,自备摩托车零件,自己做维修,自己做保养,然后看着这辆旧摩托车,打心眼儿里感到热爱。
通常这样的人最容易热爱世界,因为他能从精密中看到美好,也能从美好中看到精密,而他是既热爱美好,又热爱精密,于是他就得到了双份的热爱。
有艺术细胞的人,说一幅画,美呀,一朵花,美呀,一个沙发,美呀,这片叶子,美呀,一只蚂蚁,美呀,一座高楼,美呀,这个世界,美呀。
有科学精神的人,说一幅画,精密,一朵花,精密,一个沙发,精密,这片叶子,精密,一只蚂蚁,精密,一座高楼,精密,这个世界,精密。
不精密的画,不漂亮,不美好。你看似写意的乱涂乱抹,若是这一笔不这样涂,那一笔不那样抹,它也不漂亮,不美好,因为各自的笔意线条不在适当的位置。
不精密的花,不美好,你看似它在凌乱地、疯疯地开着,很闹似的,可是它却是就当这样开,如果不这样开,就不叫做花了,就不漂亮,不美好了。
人这种东西,漂亮吧,美好吧,可是,它是精密的,如果不精密,就会出问题,也就会不漂亮,不美好。
这个世界,星云,天际,银河,山峦,奔腾的河流,美好吧?可是,它精密不精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星云缓缓旋转,银河灿烂,都有一个内在的规律支撑着,说它不精密的,自己去面壁。
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不美好的画,肯定不精密,不信你随意乱涂几笔试试;不美好的花,也肯定不精密,不信你看看它的纹路花瓣花蕊,肯定没有长在它该长的地方。不美好的沙发也肯定不精密。不美好的叶子也不精密。不美好的蚂蚁也不精密。不美好的人也不精密——不是身体上不精密,而是精神上、意识上不精密,出了纰漏,出了问题。不美好的世界,肯定也不够精密,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了问题,有些什么东西逸出了精密布局之外。
精密的机械和物质自有它的美好;精密运转着的物质世界也自有它的美好所在。清风明月也是精密的物质世界里吹过来的风,照进来的月,天籁蛩鸣也是精密的物质世界响起来的动听音乐。
所以,“朵”和“辆”之间,没有隔着楚河汉界。走在街上,可以说,一“辆”树,一“辆”草,一“辆”白云,一“辆”花“朵”,一“辆”世界;也可以说,一“朵”汽车,一“朵”摩托车,一“朵”楼宇,一“朵”花盆,一“朵”暖气片,一“朵”世界……
那么,还是去欣赏这个精密的世界吧,即使是喧嚣的物质世界,它也是美的。你爱它,它就更美,因为你会把它不精密的地方,打磨得油亮、光滑,雕刻出精密而漂亮的花。
这位教授就是根据一路上所行所见所思所想,写了一本书,叫《万里任禅游》。其实禅的中心思想无非就是即心即佛。你爱过哪种生活就过哪种生活,只要是你的本心愿意去过的。所以,你喜欢过那种以“辆”为单位的生活,就去过那种“辆”的生活,你喜欢去过那种以“朵”为单位的生活,那就去过那种“朵”的生活,都没错。
听说过那首禅诗吗?“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若论玩闹来说,它的境界颇像那首流传久远的颠倒歌:“姐儿在房中头梳手,出门碰上人咬狗。拾起狗来扔砖头,反被砖头咬了手。从来不说颠倒话,满天凉月一颗星。”可是,若庄严郑重来说,这可真是一种超脱凡俗的、新颖奇趣的、了不起的思维方式。照这样的思维看世界,世界就不再那样凡俗得可厌,而是颠倒得有趣,就真的是一“辆”一世界,一“朵”一生活,而哪一种世界和生活,都美好,都精密,都值得我们去爱它,养它,护它,保有它,离开之时思念它。
灯影禅心
其实世界无何不同,不同的只是看待它的眼睛。用真相之眼看世界,世界就剥落了它的金粉繁华和琳琅满目,显露出它简朴、实在的本源,比如说地火水风,比如说一切成空。只要你转变看待世界的角度,睁开真相之眼,世界一瞬间即会改变。
平静、自由和幸福
普希金说,没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静。
那就不说幸福。
只说自由和平静。
平静。波平水静,不起浪,不浮尘。花来照花的影,月起照月的影。无花无月照天照云。
可是心如湖水,曝露荒野,春来百花开,掉一片花瓣便能激起一圈涟漪。夏来雨至,哪滴雨不是滴在湖心?秋日金风刚猛,水面是被吹皱的青绸碧绫。冬日白雪皑皑,飘啊飘,唯有此时打不破冰封的湖面。所以,一年里平静不过半季,不平静倒有足足三百天。
所以平静是很奢侈的。
那便说自由罢。
风爱往哪里刮便往哪里刮,是自由。雨想在哪里停留便在哪里停留,是自由。可是人不是风雨,连“听风就是雨”的权利都不能有,否则就叫不靠谱。所谓的谱,就是线,是网格,世间如棋盘,你在哪个格子里,便要依循着哪个格子乖乖走——靠谱的都不自由。
有那想自由的,就离了谱。可是那种主动的、清醒的、知道自己不靠谱的不靠谱,让人羡慕。比如半路逃仕的陶渊明,终身不仕的王冕,居陋巷不改其乐的颜回。
我倒不羡慕孔子,也不羡慕姜子牙。大家都在求名位,孔子的周游列国难道不是求名位?大家都在求功绩,姜子牙直钩钓的也是王侯,不是穷汉。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我羡慕,都想当将军所以他也想当将军的士兵我不羡慕。
因为他不自由。
不是行为不自由,是思维不自由。
出去吃饭。同座一位朋友,言谈话语,字字不离上司,句句不离领导,行行不离机关,处处不离事务。一切以领导为要,以上司为主,以机关为荣,以事务为务。问他累否,答曰不累,“我干得好,就能衬得别人干不好。别人干不好,抢我的位置就抢不到。与人斗,其乐无穷。”
又有一位朋友去参加一个颁奖仪式,他的一个竞争对手质问上司为什么没有他,上司气得大骂,说有的人真是无耻,有活往后逃,有荣誉往前冲,要名不要脸。
你看,好比一锅沸油里煮着一锅葫芦瓢,锅下是峥嵘的名柴利薪,锅内是滚沸的社会大环境,葫芦是你,瓢是我,得名得利不自由。
肖申克被关进铁窗,用调羹一勺一勺地挖也要挖出一个自由,逃进下水道里忍着污秽之气也要爬出牢狱,追寻自由。最后他寻到了。
我们还没有寻到。
关押我们的不是别人,自己是自己的监狱长。你所信奉的一切,都能变成铁栏杆。
比如神。神说上天堂的路是窄的,富人进天堂,好像骆驼穿针眼。婆家的姨妈又告诉我不信神就要下地狱,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好人,没的情可说,没的道理可讲。神又说十诫:“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忌邪神。不可妄称耶和华的名。当纪念安息日,守为圣日。当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作假证陷害人。不可贪恋人的房屋、妻子、仆婢、牛驴。”
佛也说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又说不可杀生,不可偷盗,不可邪淫,不可妄语,不可口舌,不可怒詈,不可说谎,不可贪、嗔、痴。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
可是这世上却是处处的不可都有人做。
因信条越多,牢狱越窄,身上的缚仙绳缠得越紧,人越想挣脱。结果打破神与佛的戒律,却又一跤跌进了世俗的油锅。
所以我爱禅僧。因为禅僧能把木佛劈了烧火。
也爱鲁智深,因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
也爱基督,他说我是生命,我是道路,跟随我。可是他不说:不跟随我的都不能上天国。你跟不跟我走是你的自由,如果你觉得如此甚好,自然便会跟上来了,不用惩罚,无须吓唬。
一切都是你的自由。
所以那宣称给了你自由意志,转过头来又说不遵从他的人将下地狱的神,不是真的神。
那宣称你必得如此如此,方能得到那般那般回报的佛,也不是真的佛。真的神和佛是不说话的,你做一切事、说一切话皆蒙他悦纳。你自由地选择,自由地生活,或不自由地生活。
当一切都发自内心,不拘泥于种种规矩,便成完美的方圆。方圆里未必无名无利,却是与人皆安,与事皆安,人世于他,是三春风暖绽在枝头的花,开也由他,落也由他。
这可真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太平静了。
而幸福如帷幕,缓缓降下,替你遮没了胡天乱地,漫漫风沙。
灯影禅心
一个小时留给自己一刻,这一刻超脱于你的正在工作、劳作与享乐之上;一个星期留给自己一天,这一天超脱于你的正在工作、劳作与享乐之上。拉开距离,审视内心,看见灵魂,思考自己是谁,想要做谁,好不迷失在忙碌与繁华里。
只有我,只有风
朋友是画家,艺术细胞丰厚,把家都布置得极有情调,没事的时候背起行囊,沿着太行山一路走,一路画。我的手中有他的一本画册,墨迹氤氲,灵动逼人,盯着多看一会儿,好像整个人都要飞进画里去,做太行山中一茅屋的主人。
但是他却从不参加所谓画家圈的一些活动,那些沽名钓誉的画展上也没出现过他的影子。有人拉他入书美协会,有企业家出大价钱请他去给自己的殿堂作画,他都一一拒绝,他甚至都否认自己“画家”这一身份。他说:“我只是很喜欢画画而已,不成‘家’,只是一个‘画画的人’。”
羡慕他的清醒。
他说:“名利场,交际圈,让人容易迷失,我只是单纯喜欢艺术本身,这些都不适合我。”
他还说:“文艺界表面上是人人向往的高尚殿堂,可事实上已然不那么纯净。以我现在的定力,一旦涉足恐怕很难全身而退。我只想在能力控制范围之内,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一个道理:人们唱着歌走一条路,这条路肯定是宽的,却绝对走不远。所以他选择过一种生活:简单。
可惜的是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能实现这个简单的追求,因为他们的心像个大布袋,装的东西太多,多到装不下了,还拼命往里塞。
一个人刚入禅门,在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向老禅师请教问题——
第一,我们的灵魂能不能不朽呢?
第二,我们的身体一定会化为乌有吗?
第三,我们真的会投胎转世吗?
第四,我们如果能投胎转世,那么能不能保留这一世的记忆呢?
第五,禅能让我们解脱生死吗?
这个人一口气问了老禅师十几个问题,还要再准备问下去时,却被老禅师的一句话打断了:
“你的早餐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