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手段显明又怎样?逞强到底的结果是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折了锋芒。一把卷了刃的宝刀,连切菜都不能。看到了结局,也就失了刚强的心气。柔如盘蛇,也是生的滋味。
人又最怕住小房子、吃老米饭、挣小钱、没人来给自己找个事管管,若是这样,会心冷、肚寒、牙齿发凉,觉得活着不比死了强。可是龙山禅师说:“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莫作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人生在世,吃拉嗓子的粗食,住椽半的茅屋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穷而不得志的人,一种是穷而得其所的人。穷而不得志,想的便是去粗取精,扒房换柱,做一个衣金腰紫的人上人。穷而得其所的人,想的却是吃美食又怎样?住大屋又如何?操心劳力如逆水行舟,倒不如倒在土炕上鼓着充满一肚子菜的肚腹而歌。
人说那不得志的人向上奋斗是积极进取,为是;穷而鼓腹歌的人是甘于平庸,为非。可是,那真正已经得其所的,又岂是肯在乎你说他是他便是,说他非他便非的?各位扰攘不休,且请离洒家耳朵远些,莫妨碍我睡觉。
人又最喜欢天上下钱,地上长钞票,睁着眼睛往荣华富贵的坑里跳,坑里有火也不怕,更不怕有硫磺。若是没这样的坑给自己跳,会心急,会发闹,会嗓子眼儿腥甜,恨不得一口鲜血呕出来,头顶气出来的青焰三尺高。可是洞山良价禅师说:“不求名利不求荣,只求随缘度此生;一个幻躯能几时,为他闲事长无明。”
有人求名求利,有人不求名求利。问问自心,说得过去便怎么都行。只是求到不要得意忘形,求不到也不要吐血三升。心性最要如水,遇高能高,遇低肯低,遇方便是方的,遇圆又成了圆形。看那水在山间涧底奔走,身是忙的,可是随缘就势,心却是闲的。闲里生出花来,就没有那么多的烟尘火气熏燎。
所以说,世人都是忙的,禅师们却是闲的;世人都是富的,禅师们却是贫的;世人都是苦的,禅师们却是乐的;世人都是抬头走路的,禅师们却都是乖乖地,低下头来的。
越是肯低下头的,越是到了胜境的。
一个长白毛的老故事了:爹爹叫儿子上街打酱油,儿子久去未归,他大怒去寻,却见其子在独木桥的中间与人对峙,你不让我过去,我不让你过去。老子大怒上前,叫儿子:“你把酱油送回去给你娘,老子在这儿替你,你吃了中午饭再来!”这叫个什么爹。
佛若也是这样做,那么禅就干脆不要认他做佛了。所以佛不是,禅也不是。佛和禅,都是低头的哲学。其中别有深意在。
龙虎寺禅院围墙上多了一幅画,青龙盘旋云端,作势欲下;虎踞山头,作势欲扑。大小和尚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地品头论足。
有人说:“色彩不对!龙身的青不够青。”
“不!虎的眼睛点的不传神。”
“哎呀!这……反正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一旁的小和尚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
无德禅师已站在众位身后多时,学僧们恭敬发问,无德禅师笑着说:“这幅画是有点不对劲:龙在攻击之前,脑袋是向后缩的;虎要向上跃扑时,脑袋是必须压低的,这样才能有气势——它们的头都太高,脖子伸得太长,姿势有问题。”
龙虎奋起,尚且先要后退一步,伏低蓄势,才能直冲天地,禅者如龙如虎,岂不知这个道理?从人前退,从世间退,从争逐里后退,是因为要护佑,在捍卫。护佑干干净净一颗心,捍卫硬硬铮铮这个“人”,退里有担当,退里有龙虎势。
和同学到河边,秋水长天。我说我是随缘度日型,你们都是大鹏展翅型。一个同学说:“大鹏展翅恨天低……”别呀,天怎么低了?不要问世间人谤你、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骗你、不如意你,你该如何处置;且看你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待个几年,自有这个世界法办他。至于自己,修不修禅都不要紧,不要恨,低下头,老老实实,做人罢。
灯影禅心
荷泽神会禅师说:“众生虽有自然佛性,为迷故不觉。被烦恼所覆,流浪生死,不得成佛。”若想成佛,就不要问世间人谤你、欺你、辱你、笑你、轻你、贱你、骗你、不如意你,你该如何处置;且看你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待个几年,自有这个世界法办他,至于你,该干啥且干啥。
天堂之门,由此敞开
他们是一对恋人。曾经。好了两年,然后他说:“我们分手吧。”
她就哭:“为什么?”
他说:“两地分居啊,我受不了啊。你家是独生女,不肯放你跟我来;我家是独生子,不肯放我跟你走。”
她哭得更厉害,说我会求我妈妈放我们一起走。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们能走下去,真的真的。
他说晚了,我妈已经给我订了婚,马上我就要结婚了……
然后他就走了。
三年后,他再次出现在她所在的城市。
她风姿绰约,大眼睛亮亮的,一切依旧,只是还没有男朋友。但是,当他找到她门上的时候,她却再也不肯放他进来了。
“我爱你!这辈子,我最爱的就是你了。”他反复地说。
她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笑:“不要再说这三个字,晚了!当初我哭了三个月,失眠了整一年,瘦了二十斤,成了骷髅架子,我的妈妈甚至都打电话求你来救我,那时你还没结婚,却打死不回头。现在居然跑来说爱我。你结婚了!”
“可是,我后悔了。”他痛苦地抓着头发,“我后悔了。告诉我怎么才能补偿你?”
“不需要你补偿的。晚了。走吧。”
他悻悻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那双曾经被她深深迷恋,现在仍旧眷念不已的眼睛里,有着天底下最复杂的神色:受伤、怜爱、怨念、不舍。她把手背到背后,拼命掐,抑制自己把他拽回来的想法。除了最后那绝情的时刻,他确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爱人啊。
她返身回屋,拿出一把精巧的小钥匙,打开一个精巧的小箱子,里面一叠凌乱的纸条,有点黄,有点旧,每张背面都有日期,每张正面都是那个人的话:
“宝贝,你好吗?出差一个月了,南方竟然也下了雪,如果你在我身边一起赏雪,该多好。”
“宝贝,你去做课题,剩下我一个人在屋里,好寂寞。也不愿意出门,就想在阳台上燃一支烟,不抽它,就看着青烟缭绕,然后静静地,想你。”
“宝贝,吃饭了没有?我吃过了,一样的辣子鸡丁,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躲过你大吃一顿呢,结果你不在身边,我吃得更少了。”
其实每天都通短信的,但他仍旧习惯把话随手记在一张什么纸条上,然后回家带给她。她就把这些信编上号,存起来,像小孩子存硬币一样,小心储藏属于她的幸福。
直到这份幸福戛然而止。
然后他重新从天而降。每天在她的家门口等待,刮风也不肯走,下雨也不肯走。
她坚持不住了。穿风衣,出门,他赶紧爬起来跟上,面上有喜色。最后,他们坐在一株玉兰树下。看着这种肥白饱满的花朵,即使飘落到尘土里,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当初年年都来看它,它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者。
她不说话,他只好开口了:“你还爱着我,对不对?”
“对。”她承认得干脆。
“啊,”他惊喜地抓住她的手,“给我个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吧。”
她也没挣脱:“怎么办?离婚吗?”
“嗯!”
“你妻子怎么办?当初你伤害了我,是为了娶她。如今,你又要伤害她,只为和我在一起。难道还要再有一个人重新体验我的痛苦,重蹈我的覆辙?回去吧,珍惜眼前人。从今以后,各自生活。”
他把脸埋在手心,她看着飘落的花瓣,心痛得一揪一揪的。当初的事,明知道是错的,也要去坚持,因为不甘心;如今的他,明知道是爱的,也要去放弃,因为没结局。
日本有个剽悍武士向白隐禅师挑衅:“真的有地狱和天堂吗?如果有,带我去参观参观!”
“你是做什么的?”白隐禅师问。
“我是武士。”
“你是武士?”禅师满脸狐疑,“你,简直像一个乞丐!”
“你说什么?”武士跳了起来,欲拔腰间宝剑。
禅师继续嘲讽:“你还好意思亮你的剑?那么钝,连我的脑袋也砍不下来。”
武士怒发冲冠,哐地一声抽出利剑,对准了禅师的胸膛,目露凶光。
禅师平静安详,注视武士:“地狱之门由此打开!”
武士恍然大悟,面红耳赤,惭愧收剑,向禅师谦卑地鞠躬道歉。
禅师淡淡一笑:“天堂之门由此敞开。”
众生皆有佛性和魔性,一个人失去理智,魔性大发,在没有道德规范下做事,就是向地狱迈进;当理智占了上风,就已身处天堂。爱情中也是如此罢了。世上好多爱断情伤,不都是因为放出了贪得无厌的魔王?忘记是哪部电影里有这样一句台词:“当爱与责任合二为一,恩典才与你同在!”
确实如此啊!
禅心灯影
西方诗人里尔克说过,我们最深的恐惧,就好像是龙,护卫着我们内心最深处的珍宝。可是,越是护卫,越容易失去,好比手中紧攥却簌簌掉落的沙粒。抓住不放,你就向地狱迈进了一步;张开双手,你反而来到了天堂。
素心青衣
我想吃斋。就是素菜。
大概是过于脑满肠肥,所以饫甘餍肥之日,思青绿碧鲜。
佛门素菜好,素鱼叫“如意”,素香肠叫“玛瑙卷”,“人生本味”是酸梅汤,把几枚红艳艳的圣女番茄切个半开,填进乌黑的西梅,再用签子穿起,卧于墨绿方盘,就是“点点寒梅处处香”。汪曾祺先生还写一个尼姑会包香蕈(即冬菇)饺子,荠菜、香干末作馅,包成薄皮小饺,油炸透酥,再倾入滚开的香蕈汤,嗤啦有声,以勺舀食,那叫一个香。
修行中人都吃素,所以和尚很清苦。
素是什么?唐代训诂学家颜师古说:“草素食,谓但食菜果糗饵之属,无酒肉也。”就是说无酒无肉即为素也。百姓是草民,也就是食“草”动物。就算五谷丰登的年岁,活够70岁才能有一点肉吃,若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只好啃树皮、嚼树叶。想不作羲皇之民,何可得也。
不过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所以素食讲究素雅清淡,当令味鲜。比如吃笋要到山林去,香椿芽则要趁早春。我家爱吃香椿豆腐,把豆腐切细碎,再将香椿芽洗净切碎,跟豆腐拌在一起,精盐香油少许,是一道难得的清凉小菜。白萝卜下来的时候,先生爱生吃,再把萝卜皮腌起来,清清脆脆,又余一丝犟辣之味,像心思简单倔强的小老百姓。
没人肯在打架的时候号称“吃素的”,都标榜自己动物凶猛,可关起门来不吃素又不行,毕竟打架不是吃饭。
翻菜谱看到一个好菜名:素心青衣。白菜四片,沸水烫软,冷水过凉沥干;金针菇、香菇、芥蓝烫熟过凉、沥干,将金针菇丝、香菇丝、芥蓝丝用鸡精、盐、核桃油和胡椒粉腌十分钟;再把三丝均匀放到四片白菜叶上,包得像个小笼包,金针菇微露,韭菜系口,入笼大火蒸熟,原汁加鸡精、精盐调味,浇在“小笼包”上。菜品简单,菜名却好,素心青衣,听起来像唱戏,是那种《锁麟囊》一样的戏,情节虽有大阖大转,味道却是清清淡淡。
“素”,这个词给人感觉就很淡白清鲜,和平温软。人若能把自己活成端给天地看的一碗素菜,过日子过出青衣包裹下的一颗素心,那是什么境界?想必一年三百六十天,如同青叶一片片,片片吃来都是鲜。
读一本书,书里提到了我们邻县的一座禅寺,禅寺里有一个和尚,既不诵经,也不拜佛,也不参加什么法事活动,他整天就是拎一把小笤帚,肩上再扛一把大扫把,给全寺搞卫生。游人随手丢在石缝里的瓜子皮,他用手指一个个抠出来;人们随口吐的痰,他一点点擦拭干净……晨昏旦暮,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一个清洁工,会有谁注意他的存在呢?又有谁会请教他的法号?大家只是看到他在不间断地打扫,既没有对污垢的厌恶,也没有对清洁的欢欣。每个人都在讲心,说心净道场净,他却讲的是道场,他说道场净了,心,也就净了。
这一点,想必每个人都是晓得的。一个明窗净几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心也变得温暖和干净。那么,食素对于一个人来说,也好比一场修行,你把你的胃比作一个道场,给它用素食打扫干净,你的心,也就变得明亮、整洁、温暖、干净。
禅心灯影
先素你的胃,再素你的心,然后,当我们看雪花翩翩飘下或太阳缓缓升起,便会体味到光明、安详和喜悦,那样的时刻一旦体味,便觉奇妙,发生一次,终生难忘,你便再也不会忽略鸟儿的啼鸣,花儿的开放。
灵魂是不拎皮箱的鱼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