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宫正殿之内,流光溢彩的金砖玉墙此时却显得暗淡无光,整个殿内弥漫着肃寒压抑的氛围。宫娥们守在殿外,没有天帝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天帝坐在龙榻之上,一手支着额头,眉尖轻蹙。
阶下,是伏跪在地的天后,眸中含着泪水,一脸殷殷地凝望着殿上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跪着了有多久了,自魔兵退下仙庭,所有人都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她的心才更紧绷了起来。此时,只觉双腿麻木不堪,但或许,身体上的难受可以减轻内心的痛苦吧,心里倒是平静了许多。
一丝轻叹自天帝嘴角逸出,他阖上眼,片刻,又看着阶下的人,缓缓朝她走去。
他跪在地上,捧起她的脸,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哑玥。”
天后有些怔住,哑玥,是她的闺名,从嫁到天家以后,十几万年了,再无人这般呼唤过她。这一声呼唤,伴随着天帝手上轻柔的动作,心中那块坚硬的地方,一瞬间柔软了起来。她也曾只是个纯真无忧的少女,怀着最质朴的心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曾几何时,她背负上了家族的期望,她肩挑起天家的使命。在外人面前,她威严优雅,坚毅顽强,甚至连她自己都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她,而当初自己的模样,她早就忘了。
怎么眼角的泪水,越擦越多呢?
天后哭了,几万年未曾这般哭过,竟然抽噎了起来。天帝爱怜地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就如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哑玥,你知道吗?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天帝边抚摸着天后的头发,边说道,“明日,我亲自送你去幽笼。人死不能复生,你在里面,好好为北海一家赎罪。你说,好不好?”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天后缓缓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流出,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在。这十几万年里,她心怀着内疚,夜夜睡不安稳。她以为照拂她的孩子就可以抵消自己心中的罪恶感,可是,原来这罪恶感从未离去。
“不哭了,”天帝又擦着天后的眼角,温温一笑,“都十几万岁了,还像个毛头小仙一般。你放心,你是我妻,你的错便是我的错,我会日日去幽笼陪你,我们一道赎罪。好不好?”
“东离……”
“好啦,好啦,你也别多愁善感了。回宸凰宫,有什么要吩咐尽快吩咐。这边,恶战刚结束,我也要该罚的罚,该赏的赏了。”
夏莫莫睁开眼,果然,她又躺在竹屋,又看见了坐在身边的海棠。不晓得,这一次,她又昏睡了几日?她摸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朝海棠问道:“海棠姐姐,你看清了没有,到底是哪个暗算我?”
海棠眉间隐隐,似有千言万语,终是一声叹气,“是颜若仙君。”
“仙君大人?”夏莫莫疑惑道:“他做什么要暗算我?对了,我又睡了多久,他的伤好了吗?”
“不行,我还是回柳苑吧,我还可以照顾他。”夏莫莫说着便掀开被衾下榻。
“小杜鹃,”海棠紧紧按住夏莫莫的手,咬了咬唇,艰难道,“我还是告诉你吧,颜若仙君在幽笼里。”
夏莫莫苍白一笑,“我……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海棠吞吐道:“紫乾箭出,要有人受十道火刑才能送箭归位。颜若仙君领了那十道火刑。”
夏莫莫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十道火刑?夏莫莫记得月姬说过,五道火刑便能让雪姬修为尽毁。那十道火刑,岂不是会……
“可是,,为什么是颜若仙君?”
海棠为难道:“毕竟,女姮逃了出来才最终酿成这场大战,颜若仙君有看守不利之责……”
“不对不对,看守不力的是我,是我受了女姮的迷惑,跟仙君大人有什么关系?我要去跟天帝说清楚,我要去跟他说清楚!”
海棠急急拦住了夏莫莫,“你怎么还是这么冲动?颜若仙君把你打晕就是怕你冲动,你现在跑过去跟天帝说清楚,他的苦心不就白费了吗?再说,他毕竟是上仙,修为甚高,他能经受得住十道火刑,你不一定经得住啊?”
“不是的,”夏莫莫哭着摇头道,“海棠姐姐,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这般照拂,也不值得仙君大人这般照拂,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
“你说什么傻话呢?”海棠又拉住了往外跑的夏莫莫,焦急道,“你冷静一点,我们再想办法。”
夏莫莫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海棠,满眼愧疚,她沙哑道,“对不起,海棠姐姐,我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杜鹃仙子,我叫夏莫莫,我就是一个凡人,是我冒名顶替了杜鹃仙子……对不起……”
望着转身离去的夏莫莫,海棠一时有些惊愕,她愣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动作,“小杜鹃……”
夏莫莫径直跑向天牢,一路寒风凄凄,吹冷她面上的泪水。心静了下来,脚步也慢慢停了下来。她苦苦一笑,自己就这样跑过去,好生狼狈。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不要这么狼狈,她想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她折回了柳苑,仙君大人喜欢梅花糕,便再与他做些梅花糕吧!
颜若坐在幽笼之内,紧闭双眼,竟然连有人前来也未察觉。
看守颜若仙君的天兵,竟然就是当时看守夏莫莫的天兵。夏莫莫再看着他,竟有无限感慨。原来,当要离开时,一切都是那样值得人留恋。她朝那天兵笑笑,那天兵面上带笑,心里却甚是疑惑,这小仙子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夏莫莫轻轻走过去,蹲了下来,见一旁的天兵似要唤醒颜若仙君,她悄悄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她就这样静静地端详着,想把这脸刻进心里。
仙君大人的脸色苍白,夏莫莫心疼的想着,他伤还没好吧。他眉间似乎透着丝疲惫,紧闭的双眸上,眼睫轻轻颤抖着,直挺的鼻梁下,嘴唇失了颜色。夏莫莫不禁想到,他削瘦的下巴,会不会扎手呢?
隐隐感觉到有人,颜若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眉眼弯弯的夏莫莫。他有些意外,又见一旁还站着神色迷茫的守卫天兵,便只淡淡问了声,“你来做什么?”
夏莫莫莞尔一笑,“小仙给仙君大人送些吃的。”
那天兵将幽笼打开让夏莫莫把食盒递了进去,便自行离开了。
见那天兵走远,夏莫莫才心疼道:“仙君大人伤还没好吧,多吃些。”
颜若拿出一块梅花糕,却未急着往嘴里送,只端详,片刻,才迟迟问道:“你都晓得了?”
“嗯,”夏莫莫点头,她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此时笑得颇多,“我来,我是想告诉仙君大人一件事。”
颜若摆手道:“你不必多说,是本仙看管不力,与你无关。”他又将手中的糕点放回,盘腿端坐,阖上了眼,“你走吧。”
夏莫莫浅浅一笑,言语淡然,“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不是真正的杜鹃仙子,是我贪欲太重,羡慕仙家的长生不老,才冒名顶替了她,后来,我又怕被天帝责罚,一直不敢说。我承她的皮相,受了仙君大人许些照拂,已是够了。此时,要怎能让仙君大人替我受罪?我叫夏莫莫,不是什么小杜鹃,你从未欠我什么,不需要感到愧疚。明日一早,我便去同天帝说清楚,该受十道火刑的,是我。我本就是凡间的一丝幽魂罢了,能在仙界逗留一场,认识仙君大人……我很欢喜。”
“你…”夏莫莫说话时,颜若已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睁大眼睛,墨黑的眸子里如夜风拂过水面,生出几片涟漪,“你…,你叫夏莫莫?”
“对啊,”夏莫莫言笑晏晏,她不喜欢太过煽情的场面,“我叫夏莫莫,你可别忘了!”说完,她便落落起身唤来云座,笑着同颜若说再见。可转身,早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留了出来,再也伪装不了淡然,她就是难受,就是想好好哭一场。
她匆匆离去,连身后一声轻轻“夏莫莫”也未听见……
人在离别前喜欢做些什么呢?夏莫莫在竹屋前搔首踟蹰着,她不剩多少时间了,最后,她来到了这里。里面有她觉得最愧对的人,自她来仙庭以后,她从未为海棠做过什么,总是连累她,麻烦她。
“既然都来了,做什么又不进来呢?”门开了,海棠站在门口,半边脸隐在夜色里,嘴角的一丝恬淡的笑却格外明显。
夏莫莫站在门外就这样静静望着海棠,竟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千言万语皆化为一个拥抱。她冲上去,紧紧抱住海棠。
“明日,我陪你一道去吧!”夏莫莫从海棠的怀里出来,便听得海棠说道,“我想了一下午。记得吗?你说,如果你是无意骗我的,我会不会原谅你?”她捧起夏莫莫的头,“我说过的,我会原谅你。你还是我知心的朋友。”
夏莫莫忍不住眼泪汪汪地看着海棠。
海棠温声道:“我明天陪你一道去,好吗?”
夏莫莫抽噎着点点头。
海棠笑笑,抚摸着她的头,“叫夏莫莫是吗?原来你早就告诉我了,是我太笨了。我还有些不习惯,怎么改口好呢?”
夏莫莫破泣为笑,“那就不改好了,反正我都听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