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的心情空旷到死一般的寂静,尤如都市之夜的斑澜纵深和缤纷透视,本应充满活力,却因为周围的暗淡变得不动声色。
我往前走,脚步一起一落,一下一下,没有和声,只是一个又一个单音。好像起风了,我额前的头发以一种略略零乱的姿态存在,我轻轻整理了它们一下,没过一会儿就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是一种颓废还是一种无奈?有时我总是分不清这两个词的意思,字典上说颓废就是意志消沉,精神萎靡,失去了理想;而无奈是没有办法,无计可施。
或许有太多事,都不是我这个年龄所能承载的,偏偏我又没能习惯这一切,这正是让我迷茫之处,我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就那样傻傻地站在浩瀚的星空下,任风吹乱我的思绪,任雨在我的脸上留下心碎的痕迹。
夜晚的暗黑穿过树梢,刚才还是布满车辆和行人的街道,就在眨眼之际沉寂下去。它们疲倦了,它们要休息了,就像我的心一样,在每个数着伤痕的夜晚渐渐进入了梦乡。
那个身影又出现了,我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我猛地转过身,大喊了一声:是谁跟着我?有种就站出来!
我看到他了,我终于看到他了,高高的个子,挺拔得如玉树临风的身姿,上帝造人的时候,好像把全部的优点都给了他,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我就把他定义为全世界最标准的帅哥。
“超人,是你吗?”我问。
他不说话,我隐约看到他点了一下头。
我说:“很久不见了,你比原来更帅了。”是的,二十岁的他血气方刚,没有人能比他更帅,更优秀。
他还是不说话。
“你怎么会来上海?”看着他一直发愣,我才想起要问这句话。
他不会是受人之托,专程来找我的吧?王凯应该没有那么无聊,再说超人和他也不认识。我来上海连新月都不知道,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还以为是我认错人了。”他终于说话了,在沉默了足有十分钟之后,他直直地看着我,用一种听似轻快却足矣让人痛心的语气说:“你现在过得一定很好,我真为你高兴。”
“超人,我……”我的眼泪潸然而下。
就在我再次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伸手抓住我的衣领,我听到他恶狠狠地说:“我真后悔有你这样的朋友,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哭着说:“超人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我的无知竟然让你妈妈变成那样。”
我说的是实话,做坏事之前没有一个人是故意要做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邪恶因素影响着我,它们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难以驱赶的心魔,尽管我的骨子里还流淌着最初的善良,但我不得不承认面对那个可怕心魔的时候,我却让自己不受控制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超人拼命吼着。
我懵了,不是这个还有什么?我疑惑不解地盯着他。
“你太让我失望了!”此时他松开了我的衣领,用力地推开我。
超人的眼圈红了,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或许他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因为我看到了他脸上一闪一闪的晶莹。
“超人……”
我想要为他擦掉眼泪,可是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他吼道:“我恨你,你一个人跑到上海来,居然是为了避开所有人的眼睛在这胡作非为!”他又抓住了我的衣领,这一次不仅仅是抓,而是他要把我扔出去,“我今天要整死你,你活着一点意义都没有,活着也是丢人现眼,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丢人现眼,我丢人现眼?我已经努力让自己改变了,为了我和妈妈的生活,为了让自己不依靠任何人,我忍痛背井离乡出来打工,为了让自己的工作能有一个稳定性,我忍受同事们的冷眼和谣言,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说我丢人现眼,天呐!我哭得要窒息了,他说得对,我活着没有意义,我辛苦的奋斗换来的却是别人的辱骂,我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一死了之,还能落个耳根清静。
“你打死我吧,现在就打死我,最好给我来个碎尸万段,我保证不会怪你!”我也吼起来。
我以为他听了以后就会给我致命一掌,没想到他只是再一次推开了我。我没站稳,坐到了地上,他跟过来,蹲在我身边哭着对我说:“我还以为通过王罗义的事,你一定吸取教训了,你一定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们同学了快三年,我还以为自己了解你,你留给我的印象那么好,即便发生了王罗义事件,我妈又被你弄成了疯子,可是即便这样你在我心里的印象都没有改变过,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也没有恨过你,甚至连你的一句坏话都没有说过,咱们是同学,又是同桌,还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你长得好看,性格也好,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你知道吗?我特别看重咱们之间的友谊,我把这份友谊当成是我王超一生之中最名贵的财富,我希望咱们可以永远是好朋友,还有新月、晓菲、徐川,我希望咱们几个永远在一起,死都不要分开!可是你,你为什么要伤我的心,要让我失望?刚才看到你和那个男的,那个男人的岁数都可以当你爸了,你不要告诉我他还是单身,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已经在你之前有老婆有孩子了!你不要告诉我他也是你爸,你同样是为了报复才潜伏在他身边勾引他!姚璐,你太不可理喻了,明知道不对的事,你为什么还要去做?你是不是想要看到这个世界上像我妈那样的疯子越来越多?拿无知当个性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叫非主流啊?现在让我告诉你吧,非主流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是杀马特,醒醒吧姚璐,不要故作天真了,你以为你的天真就可以得到别人的谅解吗?不,永远不会,因为你早已经过了天真的年龄,你所谓的天真其实是愚蠢,无可救药的愚蠢!我还真以为是自己认错了人,我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他妈情愿自己是瞎子,这样就不会看到那些残忍而肮脏的事情了!”
听着超人一连串的狂吼,在我耳边像手榴弹一样炸开,我整个人就像被什么东西挖开了一个大大洞一样,那个洞汩汩地流着血,为了壮观,它又变成了喷泉,漫天飞舞着的都是我的血液,浓浓血腥的冲击下,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我重重地倒在地上,但没有昏厥,我说:“对不起超人,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真的,真的。”
超人抚起我,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世上有卖那种药的吗?就是人吃了以后可以忘记一些事,如果有,咱们现在就去买。”
他的眼泪重重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像绝望的浪花遇到了干涸的平地,他再也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真诚了,他甚至甘于被黑暗侵蚀。我心疼地去摸他的脸,我的超人,我可怜的超人,你可知道此时的我和你一样心痛吗?我多想和你说同样的话,多想这世上能有你说的那种药。可是我们都不是巫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拥有巫术,所以我们只能看着自己的伤痕而束手无策,疼痛可以让我们感到安心,这些道理貌似是你以前给我讲过的。
我说:“去我家吧,我家只有我一个人,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超人看着我很久,终于他点了头。
“你怎么来上海了?****了,不许你当问题少男。”我倒了一杯水给超人,又问他:“你饿不饿?”问出这句话,我才想起自己的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忘了我还是一个贫民,即便升了职加了薪,那也要等到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才能体现出来。
“这房子是……”他问。
我说:“房子是我租的,在这里上班,总不能下班以后住到大街上去吧。”
“哦。”他抑脖把一杯水全部喝下,然后又说:“再倒一杯来。”
看来刚才的歇斯底里,已经耗尽了他身体里的全部水份,他需要把它们重新补充进去。
“你怎么来上海了?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倒完水进来,再次问他这个问题。
他说:“我是带我妈来看病的,听说这里的精神病医院还不错,这不就来试试,没想到居然看到了你,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我是无处不在的。”
他又把水全部喝下,然后说:“我交待完了,轮到你了,说说你的情况吧,别隐瞒,不要被我刚才发疯的样子吓到了,你知道的,我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无论怎样我都能挺住,都不会怪你。”
我知道他是想要拯救我,可是超人,我亲爱的超人哥哥,这一次我已经在你之前拯救了自己。
我说:“我来上海是因为想让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在盘锦的时候我总是靠着王凯,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钱,我妈的医药费也全是他承担的,我不是也用过你的钱吗,所以我就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尤其是发生了杨新哲事件之后,我就更没有脸留在王凯身边了,他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无地自容。”
我把杨新哲事件从头到尾都告诉了超人,超人听了气得直捏拳,他说:“你为什么不早让我知道?我非废了他不可。”
我苦笑说:“你去废了他,会脏了你的手,算了不提他了,晦气,还是跟你说说我现在的生活吧。”
他点头说好。
“我在一家私企当文员,这份工作是我来到上海一个星期之后才找到的,工作好难找的,所以我才发誓要把它干好,到现在为止我在这个单位里已经工作一个月了,今天刚发了工资,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不靠任何人,就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挣来的。而且我还升了职,当了经理助理,下个月我的工资也涨了,这叫双喜临门。可是升职加薪之后,我忽然觉得也未必就是好事,因为我身边的女同事都不理我了,平时她们都是对我很友好的,可是现在她们个个都在排斥我,不只这样,她们还制造谣言,说我和经理之间不干不净,升职是靠献媚得来的。这简直太不靠谱了,我真是比窦娥还冤,所以呢我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她们不是说我和经理有一腿吗,那我就干脆成全她们的想像,不然她们编造的故事就要落幕了,那样就太可惜了,所以就有了你今天晚上看到的一幕,是我故意上演的一出戏,目的是为了气她们的,她们不是对我羡慕忌妒恨吗,那么就让她们被忌妒折磨死吧,反正她们也是无聊,我还送给她们一句至理名言呢。”
“什么名言?”超人问。
“与其闲着,不如乱说。”
我的话音还在空气里盘旋,超人就已经笑出来。
他说:“你这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呀,考古学家应该把你抓去研究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哪个朝代存活下来的军师。”
“无用。”我说:“我就是那个军师无用,怎么你没看出来?”
他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然后我问:“超人,你真的不恨我?我把你妈妈害成了那样。”
他依然带着笑说:“瞧你,跟林黛玉似的,除了多愁善感,就是胡思乱想,我都说过了不恨你,你却还要把它翻出来说一遍,更年期了吧你?”
“可是超人……”
“可是什么?哪来那么多可是?”他说:“我看你应该喝一大杯水去,把你那些可是之类的话统统咽到肚子里。”
说着他照着我的脑袋拍了一下,“这脑袋一向是聪明灵活的,怎么现在就锈死了,是不是早上出门的时候被门夹到了?”
超人要走,我问他去哪,又问他妈妈在哪里。他说他妈妈在医院里,他现在要去找个招待所住下来。
“就住我这儿吧,能住下,那不是有个沙发吗?”我指了一下旁边的沙发说:“这沙发是房东留下来的,本来我是让他拿走的,可是他说没地方放它,我就只好同意还让他放在这儿了,看来还真派上用场了。”
“那好吧,我来睡沙发。”超人说。
“对啊,是让你睡沙发,放心,我才不会和你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