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没过几天,忽然太后便派人来请皇帝去长春宫。这几日以来,太后的身体更是一日坏似一日,毕竟是生母,所以皇帝也着实惦记太后的身体,立刻就和殳懰一同去了长春宫。
到了怡情书史一看,太后躺在床上,气色是不太好。雍正走近了跪下请安。殳懰也给太后请了安。因为太后躺着,所以雍正请了安并不起来,还是跪在太后床榻前,这样太后可以与他平视讲话,不会太累。殳懰也跪在他身后瞧着。
太后看起来很虚弱,完全没有了以前的气势。殳懰日日来请安,但是太后也都同其他后妃一样,一概不见。所以今日一见之下才知道,太后病得如此厉害。其实谁都知道太后命不久矣,想起刚进宫时太后在曾经希望她与十四阿哥成亲的时候也曾对她辞色柔和,不由得眼里掉下泪来,只是不敢让太后和雍正看到。不管是以前尖酸刻薄时的样子,还是后来气焰嚣张的时候,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还有什么不能忘记,不能原谅的呢?
太后虽然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但是她眼里却哀哀欲绝,努力挣扎着问道,“皇帝,十四阿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雍正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面对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忽视他,想念弟弟真是既无奈又伤心。
“母后,”雍正将仁寿太后伸出的一只枯瘦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十四弟马上就会回来。”太后却长叹一声,“老四,你好狠的心,临死都不让我见他一面。”雍正欲言又止,他的任何解释在这个时候太后都听不进去。唯有允禵快些回来才能让太后打消了对他的误会。他的另一只手暗暗地握紧成拳,过了好半天才道,“母后,你好好休息。子臣晚上再来请安。”说罢站起身,大步走出怡情书史。问了太医,说仁寿太后不过是郁结在心,所以不思饮食,需要静摄。刚要回养心殿去,却见张文急急跑来,跪下请安,又看了一眼殳懰,说:“太后请娘娘回去,有话说。”
雍正看了看殳懰,他的眼神里有担心。殳懰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事,只说,“皇上,我去去就回。”雍正道,“也好,看看母后有什么话要说。”殳懰跟着张文回了怡情书史。
太后的寝殿里静悄悄的。殳懰跪在太后病榻前,轻轻叫了一声:“母后。”太后睁开眼睛,尽管看不到却仍然努力睁着双眼,颤着声吩咐,“你们都出去。”听着别人都退了出去,殿门关上,太后喘着气说,“你是一心为了他们兄弟好的,这我知道。”殳懰心里却很心酸。既然太后明知道是这样,却竟然打了她。“汪氏靠不住,娶妻取德,十四没有这个福气。以后还要你多多照看十四阿哥。”
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太后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念念不忘的还是十四阿哥,这份母子至情也确实让人感动。可是不知道她心里对于雍正究竟是怎么想的。殳懰忍不住又开了口,“母后,皇上有他为难的地方,但是子臣愿以自己性命发誓,皇上真的很维护十四爷。请母后放心,十四爷以后的日子好着呢。”殳懰心里暗想,就算是为了让太后安心,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太后听她说的这么肯定,眼睛一亮,急切地问,“真的吗?这次你没有骗我?”殳懰心里暗自叹气。太后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既然不相信,又何必叫我来呢?只说道,“皇上很眷念兄弟之情呢。将来一定会厚待十四爷,子臣也愿意勉力劝谰皇上。”反正太后命不久矣,唉,多说几句就多说几句吧。如果能让太后安心归去,哪怕是自己真的要担责任也值得了。
太后似乎累了,点点头,又失神地闭上眼睛,口里喃喃道,“好。你去吧。”
“是。”殳懰又深深看了一眼,跪安出来。
雍正心焦神躁地等了好多天,这日晚膳后终于太监来禀告说,恂郡王允禵已回到都中,此刻已经在宫门外求见。雍正立刻命快快传允禵去长春宫。刚刚把传口谕的太监打发走,忽然便听到殿外有急急的脚步声,雍正心里一沉,亲自迎了出去。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张文已哭跪于地,“皇上,太后……太后薨了。”
雍正,殳懰,后妃们都赶到了长春宫。皇帝跪在太后遗体前,后妃们也都陪跪在他身后。皇帝蹙着眉头,似乎病痛难忍的样子。谁又能知道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呢?虽然他贵为天子,但是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有让自己为难,有让自己烦恼,有让自己伤心的事。他在面对世间的一切的时候,也会不同程度地随波逐流,无可奈何。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在长春宫那个被冷落而寂寞无主的身影。殳懰伏下身来,把头放在地上,顿时眼睛里的泪水倾泄而出。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眼泪究竟是为了谁,为了太后,为了雍正,还是为了自己?
雍正站起身来,又看一眼太后的遗体,吩咐,“传旨,太后的灵位和梓宫设在宁寿宫。”语气似乎分外的委屈。
然后又吩咐,“命恂郡王允禵去宁寿宫叩谒太后的梓宫。”
允禵刚进宫便已知道了太后薨逝的消息。当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如五雷轰顶。一个人,不管多大的时候,只要父母在,他就是幸福的,因为他是有所依靠的。可是允禵在半年之内连丧考妣。当然和他境况相同的还有当今皇上。
允禵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顾不上一切,飞身便奔往长春宫,早有太监在等着他,帮他换上稿素。他颤抖着任由别人摆布,让他伸手臂就伸手臂,让他放下就放下。太监说,“太后梓宫在宁寿宫,请十四爷快去。”宁寿宫?他心里有疑问,可是他顾不上问了。直奔宁寿宫而去。
大殿内白幔重重,青烟渺渺,仁寿太后的灵位和梓宫赫然在目。允禵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这些东西。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上一次和母亲分别是在恭送圣祖仁皇帝梓宫奉安之前,他来和母亲辞别。当时情景历历在目。还记得母后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你回来,我就到你府里去,这宫里我住够了,以后我们娘两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可是没想到这么快母后就去找父皇了。难道她不留恋她最疼的小儿子了吗?母后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可是如今母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一切多么奇怪,她再也不能和他说一句话,再也不能对着他笑一笑,而她变成了那个供奉在眼前的巨大的梓宫。
想到这儿,他像发了疯一样扑倒在地,“母后,你为什么不等我?”身子一软,头便重重地磕在了地上,放声痛哭。他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当父母都不在世的时候,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随之改变了。
哭了很久很久,似乎一腔的伤痛都倾泄而出。心里也好受了一点。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殿里还有人。殳懰跪在梓宫的一侧。而此时的她,虽然静静地跪在地上,但是也一样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两个人相对而望却谁都痛在心头口难开。忽然眼前又是一亮,跪在殳懰身后的那个宫女,不就是那日里在永寿宫中海棠树下劝慰自己的那个“完颜氏”?
允禵怔怔地盯着她们瞧,殳懰以为他伤痛过甚,很怕他伤了身体。因为她是答应了太后要好好看顾十四阿哥的,所以现在才在这里等他,就是怕他一时伤心起来,脾气上来有个闪失。本来雍正是绝对不许的,但是殳懰跪地哭求,因为她不想在太后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对她的承诺,如果那样,她会一辈子内疚。雍正这才准她来等允禵,特别命秋婵一起跟了来。
殳懰忍着哭侧身命秋婵,“去扶十四爷起来。”秋婵此时也喉头哽咽,满面是泪,走到允禵面前,轻声道,“十四爷,别哭伤了身体。”允禵抬头看了看她,由着她扶自己起来。
殳懰拭了拭自己的泪痕。她既是为了太后哭,也是为了允禵此时的心情哭。忽然觉得他的一生到此其实也是悲剧的一生,生在帝王家却常为阶下囚,没有权力主载自己的生活。
“太后走的时候很安详。我对太后说,以后十四爷一定会很好,会有福有寿。太后很高兴。”殳懰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又开始哽咽。不知道太后弥留之时是不是一直在想着允禵,是不是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
允禵也收拾泪容,“谢谢你。”母后走得安心,他心里也好过一些。殳懰安抚他,“别想那么多了。太后是圣祖仁皇帝身边的旧人,深得先帝喜欢。总也算是生死相随了。他们现在一定在一起,脱离了红尘之苦,四海遨游,做一对神仙伴侣,倒惬意得很。”允禵听了这话,心里很安慰,神色也缓过来了。他忽然觉得对一切都厌倦了,什么都懒得再管,懒得再问。
叩谒了太后的梓宫,自然还要去见一见皇帝。皇帝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允禵走进东暖阁,看到皇帝也一身稿素,坐在御座上。雍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走近。那眼神是一种距离,那里面有冷与热的交织。允禵忽然觉得高高在上的雍正皇帝,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沧桑了许多。他木然地跪下,“臣允禵恭请皇上圣安。”
雍正抬抬手,“起来吧。”他自己其实也和允禵一样的心情,因为那也是他的母亲。他换了一种语气,不再是皇帝,只是兄长,“母后身子一直不好,父皇走了,她思念父皇,过度伤心……”雍正停下来,不愿意再说了。允禵却只管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答一声,“是。”
“你既然回来了,还是回府里待着,有些事要好好想想。多读读书。别的什么都不要管。”雍正吩咐了这一句,便让允禵跪安了。
允禵走了,暖阁里已经空无一人,可是雍正仍然坐在御座上,他觉得非常累,一动都不想动。此时对于他来说,世间的纷纷扰扰太多,远远超出了以前他所面对的。他必须要打足了精神面对这一切。
允禵回到府里的时候,允禩早就在等他了。允禵很漠然。“老十四,我要再不来看你一眼,你八哥怕就没命再看到你了。”允禵淡淡地说,“怎么会,皇上不是封了你‘和硕廉亲王’的爵位,还封了你总理事务大臣。连弘旺也封了贝勒,你的舅舅噶达浑也除了辛者库贱籍,赐了世袭佐领的职务。你怎么会没命?”
允禩怒道,“老十四,你怎么这么糊涂。父皇在日就说他是喜怒无常的人,他现在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明白,他是决不会放过我。他也不会放过你。太后是怎么死的?谁知道是不是他背后下手?”允禩是急怒攻心,然而允禵听了这话却心如刀绞。“啪”的一声将一只茶碗摔碎,立时青筋暴跳,“住口。”他不能接受别人说自己的母亲死于非命。
允禩点点头,“好。老十四,你迟早会后悔。你就这样作以待毙吧。”说罢站起来转身而去。
雍正元年九月,皇帝亲送太后梓宫去遵化,同时举行圣祖仁皇帝的奉安大典。到了陵寝,第一日雍正率后妃、王公、百官举行迁奠大礼。将圣祖仁皇帝的梓宫奉于龙碷上。第二日是最重要的奉安地宫。雍正亲自扶棺下去,亲眼看到将棺奉于石床之上,一切都安排妥当。然后撤出龙碷车,最后关闭地宫石门。
随葬的除了先前的孝诚仁皇,孝昭仁皇后,孝懿仁皇后,还有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
至此,圣祖仁皇帝的丧仪圆满完成。雍正给陵寝命名为“景陵”。
回銮之前,雍正召见了怡亲王允祥。他要和允祥说说关于允禵的事。“十三弟,老十四要留在这儿做守陵大臣。”他很坚决地说。“是。留在这儿对他有好处。”允祥自然也知道雍正的用意。允禵留在这儿就可以把他和允禩等人分隔开,以免再有瓜葛害了他自己。但是他的看法还有异同。
“请皇上允许臣弟去传旨意。”允祥怕允禵不明白雍正的意思,又闹起来。何况允禵在他心里是他很在意的弟弟,他总想保全他。“臣弟还想在这儿多陪他住几天,然后再回京。”这样他可以慢慢开导他。
雍正想了想,“好吧。你尽快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对于他来说,新朝新政比允禵的心情重要。何况他做到这一步已经担得起兄长的责任了。但是他还是决定再给允禵一个恩典,“可以让他的福晋也留在这儿陪他。”
对于这个结局,允祥很高兴,“皇上如此宽恩,十四弟一定会领会皇上用心良苦。”雍正并不指望他对自己感恩戴德,他只是希望允禵能够在这儿心绪平静下来,不要再给自己惹麻烦。他忽然想起了十四福晋汪夏涵。想起了他们在南郊的会面,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她真的很美,记得那一次她远远走来的时候,就好像是画中仙子下凡一般。可是这个女人左摇右摆,离开了自己,又去找老八,最后嫁给了十四。如今要落得困在这荒山野岭中不得自由的下场。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后悔。想到这儿,他忽然嘲弄地一笑。允祥看到他忽然笑起来,也不敢多问,只是盯着他看。雍正觉得自己心里的想法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便挥挥手,“你快去传旨吧。”
允祥见了允禵,觉得他精神还好。便一边问了他的饮食起居,一边在心里琢磨如何把雍正的旨意说得婉转一些,好让允禵能够领会圣意。
“十四弟,明天皇上就要回銮了。你有什么打算?”允祥想先听听允禵心里的想法,然后再顺其自然把雍正的意思告诉他。以免说得太突兀。
“父皇和母后都去了,我的心也散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走一步算一步。”允禵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对于他来说,不得皇位,连丧考妣,打击来得太多太快了。他需要时间调整自己。
“十四弟,我听说八哥经常去你那儿?”允祥干脆直接提问。这个问题让允禵为之一震。他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下把准了允禵的脉。
允祥叹了口气,“十四弟,你不要再和八哥见面了。八哥的心思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他对你怎么样?他现在为什么总找你。我都知道了,你想皇上能不知道吗?皇上什么都知道,可是皇上一直隐忍不发,你想是为了什么?”这完全是兄长训导弟弟的语气。允禵虽然一直不太懂事,但是他并不糊涂。此时也是一副受教的样子。
允祥看他的反映,接着说,“十四弟,皇上的意思,封你为守陵大臣,你就先留在这里。”“什么?”不期允禵听了这话还是一惊,“留在这儿?留到什么时候?”
“弟弟,这是皇上的一片拳拳之心,你一定要体会。你想,留在这儿,谁会与你为难?只要你自己把握好了自己,皇上断断不会先有别的心思。等这一阵过去了,我一定请皇上把你调回京去。”
允禵没说话,但是看样子已经认命了。“皇上还有恩典,允许你的福晋在此陪你。”允祥站起身拍拍他,“我也暂时不会走。”允禵听了双眉慢慢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