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住在棚子里，观察主人的生活，发现他们相互做伴，温馨相待，但家里很穷。就在夜里替他们打柴，以减轻其负担。还偷偷跟他们学口语、学认字，能听会读使怪物眼界大开，尤其是旁听了伏尔奈的《帝国的废墟》后，对世界历史、宗教有了一定了解，对人的认识比较迷茫：人们时而宛若天神；时而又像卑琐的丑类，还要屠杀同类。在对人的丑行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后，极端的厌恶感油然而生。怪物对人类由友善到困惑再到决绝的态度，表明他对人生的失望和对再生的向往。
怪物深感知之愈多，痛苦愈烈。“个人的生活道路和世界历史的进程，不仅对一个基督教徒的想象力，而且对任何人的想象力，都是神秘莫测和极度痛苦的”。怪物哀叹自己只是一摊污渍，谁会认同自己呢？不禁悲从中来，发出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叹。“可是，我的亲戚朋友在哪里呢？孩提时没有见到过父亲，也没有母亲的笑容、体贴和祝福……从刚记事起，我就是这般模样；我没有看到过谁长得像我，也没有人前来攀亲认友，我到底算怎么回事？这问题一次次困扰着我，答案只有一声声叹息和呻吟”。对人生的追问，对孤寂的沉思，引发深沉的悲哀。在读了弥尔顿的《失乐园》、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和一卷《普鲁塔克名人列传》后，感受到了维特虚幻的消沉和忧郁；在《普鲁塔克名人列传》中体味到崇高的思想，学会对昔日英雄的崇拜；在《失乐园》中，觉得自己更像撒旦。无意中看到弗兰肯斯坦的造人日记，知道自己的身世，怪物怒不可遏，愤怒地斥责道：“可恨啊！为什么让我来到世上？天杀的造物主，为什么把我造成连你都嫌弃的怪模样？上帝是多么仁慈，按照自己的形象赋予人类美貌与魅力，可是我却脱胎于你做出的丑样。不，比那样子更加吓人。撒旦还有群魔来奉承，可我呢？只能独来独往，遭人痛恨。”怪物对两个造物主的比较，以上帝的勇于担当和仁慈衬托弗兰肯斯坦的不负责任，更加仇视自己的造物主，试图通过自我救赎，融入人类社会，摆脱孤独处境。
怪物经过认真准备，选择棚子主人、盲人德拉赛一人在家时造访，先得到他的同情，再视机会说服他的儿女。就在老人有了恻隐之心时，他的儿女们回来了，一家人受到惊吓，怪物遭到他儿子的毒打，从此，他们永远离开了这里。怪物与人类联系的唯一纽带断裂，心中充满憎恨，放火烧掉农舍，离开这既爱又恨的栖居地。
怪物初尝救赎的艰难后，自我拯救的决心并未泯灭，仍然希望用善良之心去感动他人。路过河边，看到一位年轻姑娘掉入激流，奋力把她救上岸，却遭到村夫的枪击，被打得皮开肉绽。好心引来杀身之祸，怪物更加迷惘。在通向人类的大门被逐渐关闭后，怪物发誓报复。在田野中遇到一个男孩，想让他给自己做伴，被男孩一顿臭骂，怪物气愤至极，杀死他，并嫁祸于人。怪物丧失理智的行为虽于事无补，却也表明他的心灵正被扭曲，原有的善良在不断消失，复仇的欲望则越来越强烈。
怪物感到难以融入人类社会，要求弗兰肯斯坦给他造一个有缺陷、又丑陋的女怪物，带上她远离人类，前往南美洲的洪荒之地，用同伴的温情化解心中的邪恶，在悄无声息中度过一生。弗兰肯斯坦被他的诉求所打动，决定为他造一个女怪物，但一想到这个女怪物可能比他凶恶千万倍，就不寒而栗，不能为了一己之利，给子孙留下祸患。他用颤抖的手把尚未完成的女怪物撕成碎片，怪物看到寄托未来幸福的女怪物已毁掉，满怀绝望和仇恨。他说：“人人都有一个贴心的婆娘，野兽们也个个成双配对，偏偏要我独来独往？我空有一腔爱心，却换来人们的嫌恶和嘲弄。小子，你恨吧，不过小心点儿！从此你别想有一时一刻的安宁，不久你就会招来横祸，抱恨终生！” 生活把怪物推向了绝境，使他走上与人为敌的道路，对人类实施疯狂报复。首要之敌是创造他，又抛弃他的弗兰肯斯坦，先后杀死他的弟弟威廉、好友克拉瓦尔，以及新婚妻子伊丽莎白，并和他千里跋涉，到极地决一死战。
怪物自诞生以来，就受到非人待遇，怀揣仁爱之心，做了不少好事。为了融入社会，学语言，读书，了解历史、宗教，加强心智训练，这些努力都被无情扼杀，通向人类的道路被彻底堵死。心中的恶念不断滋生，在期盼女怪物的希望破灭后，他更像撒旦了，专门报复造物主的亲人和好友，甚至要跟他决斗。怪物的心灵演绎，是善恶交锋的结果，也是他人生迷失的体现。弗兰肯斯坦在万念俱灰时也感叹：“我的深思熟虑和各种憧憬到头来百无一用，就像那位妄想成为全能之神的天使长一样，我永远沦落地狱。”怪物和弗兰肯斯坦的心理旅程，昭示了作者的宗教取向：他们都需要灵魂的拯救。
《弗兰肯斯坦》具有浓厚的宗教意识。“正是由于资本主义工业文化的出现所带来的与传统文化的巨大反差，使得当时的人们对物欲横流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有强烈反感，因此，形成了带有共同特点的对资本主义初级工业文明的厌恶、恐惧和不满心理。由于他们对刚刚兴起的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还缺乏深入的了解，所以，他们只有将全部不满和恐惧笼统地发泄在对这一新的文明的否定上来。加之此时新的适应工业文明的道德和价值体系还没有形成，因此，他们所熟悉的基督教文化影响下的道德价值和秩序世界模式就成为很多人怀念的东西了（这里必须申明，他们向往的基督教秩序、道德和价值，已经是经过他们自己内心改造过的基督教了。换言之，是他们心中理想的基督教了）”。急剧变化的时代，衍生了价值观念的多元化，造成精神迷失和认同的混乱。小说中的人物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展示了宗教的丰富内涵，实际上，他们的言谈举止都逃不出基督教文化的传统，基督教文化深深地扎根于他们的意识中。“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从某一方面把某种宗教看成是某一民族的整个生活方式（whole way of life）。这种生活方式在这个民族的人的一生中，在其每天的生活中，甚至在其睡梦中都存在着，而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是该民族的文化”。怪物从自己的人生历程体会到人生无常。克拉瓦尔在威廉死后，安慰弗兰肯斯坦说：“他的痛苦已经结束，再也不会受苦了。黄土覆盖着他优美的躯体，让他不再受苦受难。他不再是人们怜悯的对象，我们要把怜悯留给那些可怜的还活着的人。”这些话表达了人是苦的化身，人人要有怜悯心的宗教理念。莫里茨太太是个寡妇，也是天主教徒，有四个孩子，却对排行第三的贾斯汀进行虐待，然而她钟爱的孩子却一一夭亡，她认为这是上天对她偏心的惩罚，于是痛改前非，把贾斯汀接回家，请求她宽恕自己的无情。“这种宽恕之爱是一种对待他人的精神，其中存在着一种拯救的力量。以牙还牙的报复行为决不能改变任何人”。
在《弗兰肯斯坦》中，莎菲的形象更富象征意义。她父亲是土耳其商人，母亲是信奉基督教的阿拉伯人，母亲用基督教义引导女儿，她的教诲深深地印在莎菲心中。莎菲长大后，希望嫁给基督徒，在妇女享有社会地位的国家生活。她父亲不愿女儿跟基督徒结合，莎菲出于宗教和感情的考虑，嫁给了菲力克斯。作者意在说明基督教对人的指导作用，指出它是文明人类的归宿，从而强调基督教的重要性。T.S.艾略特曾经说过：“如果基督教消失了，我们的整个文化也将消失。接着你便不得不痛苦地从头开始，并且你也不可能提得出一套现成的新文化来。你必须等到青草长高，羊吃了青草长出毛，你才能用羊毛制作一件新大衣。你必须经过若干世纪的野蛮状态。”这些话对宗教的作用虽有夸大之嫌，但有助于人们充分认识基督教在西方社会生活中的基础地位和核心作用。
怪物对弗兰肯斯坦的亲人进行血腥报复，并把他送上不归之路。在弗兰肯斯坦死后，他深感自责，对自己的人生道路、心理演变进行追溯。本来拥有慈爱心肠，早年崇尚高洁，向往至善至美；如今，美德属于虚幻，幸福和爱已化为痛苦和绝望，除了报复，别无选择。
造物主离开了人世，怪物准备乘着浮冰，漂向北极点，他说：“我要集起火化自己的干柴，将这把反骨烧成灰，不让任何好奇的宵小之徒从中发现诀窍，生出再造我这种怪物的心思。”怪物的话，体现了自我拯救和拯救他人的思想。他想通过对肉体的否定，使灵魂得救，超越尘世，摆脱对情欲和情感的依恋。“因而救赎就是让人通过修行、超脱和祈祷逐渐地从时间之轮及肉体束缚中解脱出来，使人尽管仍然活在这一躯体里，但他却越来越多地生活在精神之中，因为只有精神才是唯一的实在，其他一切都只是‘肮脏腐烂的罩衣’”。怪物经过心灵的搏杀，认识到死亡是唯一的安慰，死亡能使受伤的心灵愈合，获得新生。“死亡就不只是我们对自然的还债，或是灵魂对肉体束缚的解脱。死亡这一时刻，变成了最后审判的时刻，变成了基督战胜罪孽和死亡从而给人带来新生的时刻”。肉体的消亡，得到的是灵魂的永生，怪物以喜悦的心情迎接这一刻的到来。他说，“我将以胜利者的气度踏上火化场，笑迎熊熊烈焰带来的痛楚。火灭烟消之后，我的骨灰将被风吹到海上。我的灵魂将会静静地安息；就算它还有思想，也决不会像现在一样。”怪物的心灵裂变，是他自我救赎的体现，通过死亡拯救灵魂，不免残酷和悲壮，它折射出人性的没落，以及宗教的力量。
玛丽·雪莱在现代工业社会中，重构了创造——堕落——救赎的宗教主题，通过莎菲、怪物等的自我救赎，揭示了在科技迅猛发展的现代社会，对科学的狂热追求，使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私利，毫无禁忌，造成人性堕落，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灾难。小说既有警示意义，又有宗教救世的内涵。
第二节 19世纪中后期英国文学与基督教文化概说
一、文学发展的背景及概况
1.社会背景。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英国和法国的资本主义取得决定性胜利，资产阶级政权日益巩固。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建立代表金融资产阶级利益的七月王朝。英国在完成产业革命后，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迅速。1832年，英国议会通过改革选举制度的法案，工业资产阶级参与政权，进一步巩固了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但改革并没有给劳动人民带来好处，机器的大量使用，导致大批工人失业，资本家为了赚得更多利润，广泛使用廉价的女工和童工，工人的劳动和生活条件极为恶劣。农村贫困化加剧，贫民纷纷拥入城市，产业后备军不断壮大。在英国和法国，资产阶级和封建贵族的斗争并没有结束，大资产阶级和中小资产阶级的矛盾不断加剧，由于资本主义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斗争不断高涨，这两个阶级的矛盾逐渐上升为社会的主要矛盾。
1831年和1834年，在法国纺织工业中心里昂，工人两度起义，无产阶级已成为一支独立的政治力量。英国的宪章运动从30年代开始，在40年代形成高潮。工人阶级向资产阶级提出一系列政治和经济要求，宪章运动历时10年，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影响之广，在英国历史上都是罕见的。就连资本主义发展程度较低的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也在1844年举行了起义。在蓬勃发展的工人运动基础上，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地吸收了德国古典哲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和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精华，创立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1848年，《共产党宣言》发表，这在人类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19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有“世界工场”之称，称霸世界市场。在海外疯狂进行殖民扩张，成为一个强大的“日不落帝国”。法国对内实行独裁，对外进行殖民掠夺。英国和法国的资产阶级统治日益巩固，因而采用一些改良政策，以缓和国内矛盾。德国和意大利完成国家的统一，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但仍保留了君主制度和封建势力，人民受着资产阶级和封建势力的双重压迫。俄国资本主义经济落后于西欧，但在三四十年代，工商业得到一定发展，农民起义不断。19世纪俄国社会的主要任务是反对专制统治和农奴制。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暴露俄国政治落后，国力衰微。沙皇政府被迫于1861年宣布实行自上而下的农奴制改革，但改革并不彻底，仍然保留了大量的封建残余，农民遭受的剥削更加深重。这一时期形成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潮，产生一批平民思想家，他们反对沙皇专制，主张废除农奴制，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幻想通过村社过渡到社会主义。在这种思想鼓舞下，俄国人民反对沙皇的斗争更加高涨。
19世纪前期，欧洲的哲学、社会科学出现繁荣局面，唯物主义和辩证法有了很大发展。黑格尔的辩证法、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唯物论、孔德的实证主义、自然科学的新成就和实验科学的流行，都不同程度地影响了现实主义文学。这时的欧洲文坛，有早期的无产阶级文学、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等。随着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在西欧出现无产阶级文学的萌芽，即法国的工人诗歌、英国的宪章派文学和德国的革命诗歌。浪漫主义作家虽在继续创作，但这一时期文学的主流是现实主义文学。
欧洲文学史上的现实主义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经过漫长的发展过程，由于各种社会矛盾的明朗化，“理性王国”幻影的消失，人们不再满足于浪漫主义文学对社会抽象的抗议和对理想空洞的呼唤，要求艺术要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随之而起的一大批作家真实地表现现实生活，努力揭示各种社会矛盾，力图通过改良消除社会弊端，从而建立理想的社会，艺术上吸收18世纪英国小说、法国启蒙文学和俄国讽刺文学的传统，同时借鉴浪漫主义文学的艺术经验，如注重风俗画面的描绘和心理刻画等。
欧洲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发展是不平衡的，可以1871年巴黎公社斗争为界，大体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巴黎公社失败后，19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初，几个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如英国、法国、德国和俄国，工业生产日益集中，开始向帝国主义阶段过渡，垄断组织和财政寡头的出现，加剧国内的阶级矛盾。这些国家为了争夺国际市场，继续实行对外扩张政策，对殖民地的争夺，加深国家间的矛盾，战争的危险不断增加。北欧各国经济上有所发展，自由资本主义处于上升阶段，反封建残余的斗争是其主要任务。俄国的资本主义与农奴制残余结合在一起，形成更加专制和黑暗的军事封建帝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