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沫惊住了,怔怔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浓重的疑云。青缘继续说道:“昨日夜里散宴之后,我陪柳叶回房,她说朱钗落在正堂了,于是我便回正堂找朱钗,找到子时还没有结果,便准备经过连廊回西堂,却正好让我看到本不该看到的一幕……”
曲折的连廊连接着正堂、东西二堂以及芳夫人的偏堂,穿行于正堂和东西二堂之间,本不会经过通往偏堂的连廊,但昨夜青缘偏偏就走了那连廊,正好见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背起一个黑色麻袋,鲜红的衣角从麻袋口子里飘出,一人一袋从偏堂的侧门直接下芳园,上了靠在一旁的小船,沿着秦淮河的支流漂去。
“到了这片雾林,那个丫头将麻袋丢在这里后就回去了,我走上前,揭开袋子……”青缘顿了顿,“是一张枯槁的脸,然依旧可以看出是连吟的五官,只是正盛的容颜已经枯萎,正和身体一起被腐蚀着,还有鲜红舞衣。很快,已经变成一片炭屑,不出一日,便会化为腐气,消散在这林中。”
尹沫细细看着这片大小如人形的炭屑,昨夜还风姿绰约、随花而舞的佳人,难道真成了眼前的这一摊子……这样的手法,真印证了魔族再起!
“驮着她到这林中的丫头是芳夫人身边的侍女,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却可以仅凭一己之力做出这么一整套,而且镇定自若!”青缘想继续补充着说下去,但转头看向尹沫时却被他的眼神怔住了,往日里见着尹沫,永远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不急不燥,不温不火,而现在,她明显可以感受到眼前这个男子眼中的悲愤。这种悲愤的震慑让青缘的话在喉咙里打结了。
许久,尹沫对着那片炭屑欠身鞠了一躬,对青缘说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也许柳叶知道!”还是淡淡的音调,却充满力量。尹沫将昨夜阿骊见到柳叶的情形说给青缘。
小舟上,青衫红袂随风而飘,尹沫和青缘动身回芳园。
羽麟珠正是利用人类的各种欲念猖行于人界,秦如意庆幸躲过这一劫,而其他的那些佳丽呢,是否远嫁真就是个幌子,其实早已经像连吟这样消散在这林中了呢……柳叶昨夜慌忙跑出偏堂的连廊肯定是看到了什么,平日里芳夫人并不出偏堂,也不让佳丽拜访,柳叶又为什么这么晚还出现在那里;参宴前柳茹儿突然疯癫,正如阿骊偷听到的秋霜苑坊主所说的,是柳茹儿亲自带回柳叶,柳茹儿口中的宝珠难道真就是羽麟珠的散片,而且已经被柳叶带出凤仪坊了;回想到果岭村子里对着阿骊的巧嘴娇羞一笑的红束,尹沫不禁心中一寒。这一切,与她朝夕相对的青缘又会当真是毫不知情呢?青缘将红束带出果岭村,变成秦淮佳丽柳叶,中间又有怎样的曲折呢?
“红束,为什么会是柳叶?”尹沫本不想去刻意知道,只是当下的柳叶是整条线的症结。
“她说她会给人梳头,会跳舞唱歌,不想一辈子呆在一个偏远的小村子,要在外面的大世界生根,我不过就帮她找了个给人梳妆营生,至于现在的脱胎换骨,那也是靠她自己的造化。”青缘回头看到尹沫的眼神正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心不由地多跳了好几下,“你怀疑我?”
“不知道。”
尹沫淡淡的三个字重重地落在青缘耳朵里,“若真如你所想,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呢?若我真如你所想,那刚刚才所说一切都是不可信的,那么你怀疑我的理据也就不存在了啊!”青缘也不知道自己绕来绕去地说了什么,总之心里就像是打了个结,郁结。
于尹沫而言,眼前这个别着头的红衣女子很难让人不怀疑,可真去怀疑了,却又是心惊地有些歉疚,而她所说一切,他又觉得都是真的,或许青缘是对他有隐瞒,至于欺骗或许真的说不上。
“对不起。”
这一句听在青缘心里,让那个结一下子就打开了,舒畅了。
“在果岭村时,红束让我带她出来,说要见识外面的大世界。她说她想参加群芳宴,再不要像上半辈子那样窝在小村子里,若我帮了她,她承诺我一世荣华。”青缘偷偷瞟了尹沫一眼,低声说道:“她让我帮她塑颜。我想着多年漂泊、刀口舔血,也真的很累,而塑颜不过是一些针灸的指上功夫,一点不耗费,便应允了。”
针灸塑颜的方法尹沫也听说过,就是以银针为导线,穿入女子脸部的各个穴位,让五官肌理顺着银针的穿引而变形,最终固定成型,此法塑颜的女子将承受蚀骨之痛,所以虽能给人带来美丽,但一直以来几乎没有人去使用,没想到青缘会此法,而红束更是愿意承受这样的苦楚,只为了一张皮囊。
青缘见尹沫的眉间凝起了愁容,连忙说道:“针灸的时候,我都给红束服用了麻沸散,并用灵力为她护体,苦痛也能减轻一半。来金陵的路上,我们恰巧碰上从外地演出回来的柳茹儿,柳茹儿看红束梳得一手好发髻,而且当时的红束因为塑颜后脸部未愈,整张脸浮肿膨大,于是用纱巾蒙脸佯称样貌自小丑陋,这却是正好合了柳茹儿的心意,就把她带回凤仪坊了,取名柳叶。我们本想等红束的脸好了以后,向坊主自荐,谁知参宴前夜柳茹儿就突然得病,卧床不起……这机会自然落到柳叶身上了。现在看来,这群芳宴并不简单,但我还是希望能够让它继续下去,因为它让很多女孩认识到自我意识,原来自己并不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依附品!柳叶其实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在大世界大舞台上展现最美的自己,和每个女人一样。”
青缘的声音并不大,但最后那两句的每个咬字都好像响彻山谷,尹沫看着眼前执着倔强的女子,轻声一笑,说道:“柳叶虽是关键,但她未必就是眼下的突破口。”宁可忍受蚀骨之痛也要来到金陵参加群芳宴,以这种固执刚烈的性情怕是不会轻易说些什么。
“柳茹儿好摆弄!”青缘接话道。
“眼下柳茹儿已经疯癫,心智全无,虽没了心防,却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谁让你问柳茹儿了!柳茹儿会让真相现形的!”
尹沫与青缘相对一笑。
上岸后,尹沫回到鸭肴店,又要了一包鸭肉片子。而青缘则跑进店里的后厨房去了,说是这店的鸭肴这么好吃,得去偷师多学门手艺,日后归隐也多一样技能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