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满脸正义之气的教训了我一通，说我一不该贸然行事来踢别人的馆，二不该恃强凌弱欺负阿黄，最不该的就是打发良忻去报信而独自一人留在这里，他说万一有诈的话我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然而阿黄确实是个该教导一番的骗子，三师兄和四师兄也确实没找到更省钱的住处，最要紧的是这柳河镇最近好像也真的没人撞邪遇鬼，大师兄合计一番后决定赞同良忻的法子，住下来照顾阿黄。
阿黄壮着胆子还想说什么，被良忻挥了挥拳头完全镇压下去，这诚然就是师父常说的不要命怕不要脸吧，何况阿黄一点也没有不要命的豪气。
我看着他们大张旗鼓的收拾破旧的厢房，一个人抠着堂屋前的柱子生闷气，大师兄也太凶了，我费了老半天力气才打探出这么个黄半仙，替大伙儿找了不要钱的住处，他居然进门就训我。这也还罢了，最要紧的是居然还当着阿黄的面，我好不容易才在阿黄面前树立了个英明神武的祖师奶奶形象，唬得他前后追着我拍马屁，这下倒好，阿黄这个见风使舵的骗子，明显看出来我们一行人中谁才是头儿，这会儿鞍前马后的本事全使到大师兄那儿去了。
“嘿，五丫儿，躲这里做什么？晌午过后还没吃什么东西吧？快吃个炸油果子垫一垫。”
三师兄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
踢场子和生气可都是力气活儿，所以我肚子正咕噜噜的响动，连忙伸手接过，打开来一口啃上去，登时满嘴的油香和面香。啃了一半想起来良忻今儿跟着我，也没怎么吃东西，嘴里含着还没咽下的油果子含含糊糊的问三师兄：“小六呢？他也没吃东西。”
三师兄笑笑道：“放心吃你的吧，我给了他一个，这会儿正啃得欢实呢，你且吃，我去问阿黄借米生火做饭。”
多么贤惠体贴的三师兄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如此感叹。
拉着小圆子聊了会才晓得，阿黄虽然靠一点骗术在镇子百姓中略有名气，但也并没有敛下多少钱财，因为镇里并无几个富户，所以他没有机会捞大头，偏信他的大都是寻常百姓，能花三十文买碗符水已算出了巨资，何况柳河镇并不大，来寻他的人也不见得天天都有。
我又向小圆子打探阿黄那一点道术是怎么修来的，小圆子显然是不敢揭自家师父的短，吞吞吐吐总不肯说，被跟在我屁股后面的良忻连哄带唬才嗫嗫嚅嚅道：“我师父告诉我，他原先在茅山派修过几天道术，后来因为受不了清规戒律才半途而废。”
良忻一副了然的神色，“难怪你师父装模作样满嘴胡诌的咒语，却还能勉强使一点道术。”
小圆子点点头，“来找师父的人见他能让符纸自行燃烧，又可以隔空操纵木偶，都信了师父是半仙。”
我心内了然，这大概就是师娘说的愚民自欺吧。平民无知，遇到风吹草动头疼脑热都容易疑神疑鬼，阿黄借机胡诌几句，又显摆一番他的道术，把镇痛安神的药加在符水里与人喝下，药起了作用令人神智暂宁，于是百姓就认为他法术灵验，争相传颂后别的人又慕名而来，认定他是半仙，心里就先信了八分，喝了他的符水更见疗效，黄半仙的招牌就是这么得来。
其实我们师兄妹方自启蒙时师娘就说过，人世间虽有非我族类的东西存在，但并不代表这些东西就会时时与凡人过不去。抛开少数刻意作恶的凶鬼恶怪来说，大多数鬼怪的存在都讲究一个因果，它们如果停在人间不肯离去，多半是有一口怨气支撑，找到起因散了这口怨气，鬼怪自然就肯安心离去了。就像老鬼当年，因是横死，又被困水塘七十年不能投胎，这才修了一身怨气非得逮个活人生嚼了。也就是说，一般的平头百姓只要不种恶因，便很难有机会染上恶果，平日听见什么奇怪的哭声啦，看见什么奇怪的影子啦都跟鬼怪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便偶尔衰云罩顶看见个把鬼影，左不过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我与良忻拉着小圆子还未聊完，三师兄就喊着大伙儿吃饭，良忻一蹦三尺的先蹿了过去。因是占着阿黄师徒的地界，又是借了他们的米煮饭，所以邀着他师徒同吃。阿黄秉持着吃回一点算一点的宗旨放开肚子塞着，间或还使唤小圆子替他添饭，大师兄实不好意思如我和良忻一般拉下脸面巧取豪夺，饭后便招呼我们一起商讨生存大计。
良忻迫不及待提议反客为主夺了骗子阿黄的九天居，挂上自己招牌来替人做法驱邪。
话未落音就被四师兄用巴掌镇压下去，四师兄一贯不苟言笑为人呆板，在曲罗山时他就是师父立下规矩的忠实执行者，有时二师兄带着我偷偷做了什么恶作剧，总是四师兄第一时间出卖我们报告给师父。他认为阿黄并没有做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恶事，反而收留我们住下，这是恩情。
三师兄觉得我们不一定非要急着施展自己法师的手段，大家除了驱邪捉鬼之外，也是自小习武的，完全可以去替人看家护院或是走镖之类。
我们一致认为这个点子甚好，只是目前落脚的镇子好像也没有需要我们施展武艺的地方，于是暂且揭过不提。
二师兄说大家从小也跟着师父学习相人，摆个摊子算命赚钱应该不成问题，他的提议得到我们五个人的热烈应和，大家几乎是同时扑上去用拳头招呼他。荒谬！我们堂堂曲罗山的法师，如何能行江湖骗子之事。
招呼完二师兄后，大师兄转头问我：“阿夜，你有什么点子么？”
我？自下山以来，我好像还从来没想过自己应该怎样安排生计，总觉得跟着师兄们，他们怎么安排就怎么来。
大师兄见我挠了半天脑袋也没说出什么来，放弃追问，只说大伙今天都累了，先歇息吧。
我独自睡在最内侧的厢房里，头枕双臂平躺着，月光从小小的窗口照进来，在斑驳的墙上投下一片微光，身下的床榻发出一股潮湿的味道。我翻了个身，想起往常自己在山上睡的小屋子，师娘都会常常帮我晒被褥，床榻从来没有这样的潮味。
接下来要怎样呢？师父给的盘缠总有用完的时候，难道要一直窝在阿黄的九天居？下山之前我从未担忧过这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是有真本事的法师，替人驱邪捉鬼总能赚到钱，没准还能受到崇拜广收门徒，将曲罗山发扬光大。可现在看来，我捉鬼的本事就像屠龙之术，压根没有施展的机会。难道我一身本事竟也要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一样替人缝缝补补来赚钱？最后再嫁个不知法术灵性为何物的庄稼汉，每天趁着种田的间隙坐在地头奶孩子！不不不，我摇了摇头打断自己脑中的画面，这简直比老鬼幻化出得烂脸更让人恐惧。
睡不着啊睡不着，我索性一扬左手，将老鬼召唤出来。老鬼一脸怨念的飘在半空，一个劲儿的抱怨我说话不算数，说好的晚上再给他闻馄饨却没办到。
我暗自心虚，不好和他争辩，只得好言哄他，答应明日一定买馄饨给他，老鬼这才作罢。于是我们一人一鬼，一个朝上躺着一个朝下飘着，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向老鬼说了自己心里的烦闷，他叹了口气，在半空翻个筋斗，慢慢悠悠飘到窗口，坐在了窗棂上，开口道：“想当年，我还是活人的时候呀，总觉着自己饱读了圣贤书，一定要考上状元，摆脱家里辈辈种田的命运。奈何时运不济，考到三十多岁还是每每落第，别说状元，连皇榜的边儿都没曾沾上。”
“那后来呢？”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老鬼提起他生前的事，不由得被吸引了兴趣，犹如听故事一般询问后事。
“后来？后来呀，我爹娘说，我都三十多了，早该娶个媳妇成家了。他们老了，我再不娶妻生子家里香火就要断了。我拗啊，死活啃着书本不愿放手，立志一定要金榜题名。”
“那不是挺好嘛？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呀！”
老鬼苦笑一声幽幽而道：“有时候坚持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爹为供我读书操劳多年，一病不起，我每天只是死读书，对家中生计丝毫不闻。我娘苦苦撑着，到了实在撑不住时，才不得以让我暂且放下书本，出去找个活儿补贴家用，也好买药替我爹治病。我寻思着自己满腹才学，做个教书先生足以了，可是方圆几里尽是庄户人家，少有人家愿意花钱为孩子雇个先生的，邻里乡亲反而嘲笑我百无一用是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老鬼看着窗外絮絮叨叨的道着，我往日总嫌他讲话啰嗦，常不耐烦的将他打断，这次破天荒的听他慢悠悠诉说。
“我娘没柰何，只得劝我先在自家的两亩薄田里劳作，换她出去替人家洗衣服挣钱。我心里不甘呀，我总觉得自己一肚子诗书，是该做官的人啊!我怎么能窝在田里做苦力呢？我怎么能这般沦落呢？这不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么？唉！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金榜题名呢？”
“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我总不知道自己第二天醒来该干嘛，是要悬梁刺股的读书还是要去田里劳作换钱。就这么浑浑噩噩拖了一段时间，又到了赶考的日子，我娘看我总不甘心下田，一咬牙，借了几两碎银子，让我带着上京考试。我想着，那就再考这一次吧，最后一次，若再不中，就回乡老老实实的娶妻种田过日子。我背上行囊上京，谁曾想路过曲罗山的那个水塘，被水鬼拉了替身，一困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呀。”
老鬼的声音飘飘忽忽，我半眯着眼睛听着，“七十多年了，我爹后来病好了么？我娘活到多少高寿啊？我从来不敢想啊！我不敢去想啊！”
朦朦胧胧的想着老鬼当年坚持上京赶考到底对不对、杀鸡到底该不该使牛刀？我神思渐渐迷糊。夏日夜晚略有暑气，我烦躁的用手扇风，恍惚间觉得身旁有白影闪动，一股凉意缓缓而来，说不出的舒适，我翻个身，熟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