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瀚同省..
虽然只是短短的五个字，但其间这位刀疤脸大汉和他的族人经历过如何的艰难险阻，简直不用刻意去想，也足以让人心有余悸。楚汶虽然刚来到这个地方不满一年，但对国朝的户籍制度也算是了解。大晔户籍制度管理严格，具体的细则甚至关系到了每一个百姓乃至家仆身上，这么来说吧，只要你是个人，官府的黄册上就一定能查到你的名字，除非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黑户。但这样的黑户，在关卡严格的大晔帝国，简直寸步难行。
简单的举个例子，出门你要住店吧？但凡客人住店，店家都会在开房前要求旅客出示户籍所在地官府所开的证明，也就是路引。没有？那不好意思了您，本店恕不接纳！到别的地方生活，你总要有谋生的手段吧？打工怎么样，可以啊，用人单位，也就是聘用你的东家，他们也会要求你出示官方承认的户籍证明，如果没有？那实在对不起，小店可没闲职。既然打不成工，那我白手起家自己做生意好吧？还是对不起，任何一个官府的户房都不会允许黑户在市坊挂牌，要是您不在户房备案，嘿，那就是非法经营，那更好办了，负责纠察的官差直接拿着锁链满世界的抓人！
既然这样，那我不打工，也不做生意了，我种地总行吧？
先恭喜您有这个自食其力的想法，不过您就是种地，也需要向当地的粮长或大户租借良田，而您要是没有合理的官方户籍证明，鬼才愿意把地租给你。那好，租不成地，我自己开垦荒田总行了吧？可以，但开了田之后呢，您总得跟当地官府，或者说粮长报备一下，丈量土地方便交税吧，这就面临着两个难题：一来，丈量您田地的时候我需要拿着户籍册子，也就是黄册，可当官差们翻遍了黄册也找不到您名字的时候..那乐子可就大了。就算您躲得过这个一，那二呢？等收税的时候，得找户主吧，一看，嘿，您倒好，整个一不存在，那还得了，大老爷们一句话：绑了，您可就直接被当黑户充军了。
所以说，想要把自己当成自由人乱窜，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再严苛的法度，也有例外的地方。这种户籍制度也存在着变数，而这些变数，就是灾民，也正是咱们常说的流民。
什么是流民，通常就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这些百姓连活着都成了问题，谁还在乎朝廷制度，所以说这一套，在他们那儿，根本吃不开。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朝廷也能找出法子应对。而这法子，说起来也简单。
那就是特例特办。
比如某省某年遭了大灾，百姓民不聊生活不下去了，那么此时当地的最高长官就会如实的将灾情上报，然后由户部及内阁牵头，做个应急方案，再由帝国最高统治者，也就是皇帝亲笔签名用印，明发各省，开放边禁关卡。这时候那些百姓们才能堂而皇之的出省，去奔活路。不过你想这就摆脱朝廷的控制，还是有点天真，因为在此前提下，朝廷还会给周边的邻省下达另外一个命令。
这个命令就是协助灾荒地，进行流民户籍再统计，然后由接壤省份造册登记，统一管理。
这样的好处有两点，一来方便救灾，算是对灾民的一种负责任；二来，也能较为有效的控制流民，不至于让这些丧失了家园的人们成为不可想象的逆流，从而危及统治。
其实这么说来，朝廷倒也算是面面俱到。但楚汶从刀疤脸的话里，以及瀚同省巡抚范启年写给青苇先生的信里，却读出了三个信息。
一：范大人确实将本省灾情及开放边禁关卡的请求上奏了朝廷，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二：确实有人阻塞了地方官员上书的言路，范大人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私开边禁，并写信请求青苇先生动用密折专奏权。
三：朝廷中有一些人不想让西北灾荒的情况难以控制。
那么这一切是为什么？楚汶紧紧的皱着眉头，在心中大致描绘出了一个猜测的可能性。
首先，西北大旱，灾情铺天盖地笼罩了本来就穷困潦倒的西北三省。与此同时，三省上奏告急，而朝廷，却在有意无意——甚至说故意的迟滞和阻碍救灾事物。而这种行为，势必导致了西北灾情愈发的严重。当是时，朝廷里的某些人，正在做两件事情。
一件，是顶住西北来的压力；另一件，是借用西北灾荒情况严重，国库无以足力赈灾的理由，抛出一个“起征江南商税，支援西北”的计划。
这一下来的高明，在西北天灾的压力下，朝中鲜有人反对这个提案，这个计划几乎未曾受任何阻力，便得到了大家的默许。于是，马上就有了一名户部侍郎，被委以钦差重任，千里迢迢奔赴江南商贾云集的怜光府城，开始了起征商税这种轰轰烈烈的计划。
可千算万算，却没有人想到，那位瀚同省巡抚范启年大人，却以身试法，在未得到朝廷允许的情况下，私开边禁，打开关卡，放流民南渡逃生。朝廷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虽马上关闭了路卡，却发现已经有三千余难民南逃到了江南，甚至逼近了怜光府城。
这一下可捅了篓子。
计划了这个法子的人都知道，西北的灾荒必须要有，然而却也要同时控制在一个十分巧妙的境地。这个境地就是不能轻，也不能重。
轻了的话，用西北灾荒来提征江南商税的说法就站不住脚；而重了的话，那他娘的还征什么税，赶紧救灾去啊。
然而尴尬也尴尬到了这个救灾二字上。因为国库已经无力赈济，所以想要救灾，就必须要得到商贾们的帮助和支援，而如果让商贾们出钱，就必须要暂缓起征商税的步子，毕竟是朝廷有求于人，总不能一边儿求办事儿，你边儿还变着法的要榨油吧。
可是如果错过了这次征税的机会，以后再想重新启动这个方案，那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道理也很简单，商人们刚出了钱，刚立了功，你就要杀鸡取卵了？过河拆桥了？不单单商人们不愿意，那些商人们在朝堂上的利益代表们也更加不会同意，就连百姓们，估计都要骂一句朝廷臭不要脸！
所以，西北灾荒的情况，必须要保持在足以让人震动，但却又不那么严重的情况下。
可是灾荒的滚雪球效应大大的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没有想到灾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甚至严重连一省巡抚都看不下去，誓要以命相搏的地步。于是，这逃出来的三千流民，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如果放任自流不加管束，估计用不了一个月，西北的惨状就会立时传遍江南。到那时候，邸报是瞒不住了，朝廷一定会被百姓们、商人们、士子们、清流们骂的体无完肤！
所以这近三千的流民必须管，必须控制起来。
于是，就有了如今庆家集的场景。
楚汶心思转动极为快速，他在学校的时候就善于思考和分析，当下只是用了一息的时间，便将所有的问题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并找出了最为可能的猜测。而刀疤脸说的话，也极大的迎合了他的猜想。
“只是我们也没有想到，南渡逃荒，不过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刀疤脸汉子苦笑一声，“刚来这儿没多久，就被一群当兵的给围了，死活不讲的给圈进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说着，他环望四周看看，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楚汶低下头，心中暗叹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不对啊..”他不说话，不代表老七也会保持沉默，听完这话之后的老七当即便皱眉问道：“国朝边禁路卡看守极为严格，而且西北三省正值灾荒，正是朝廷严防流民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安然无恙的逃出来呢？”
那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随即眼眸里闪现出一丝狠厉，道：“你当有人看守，我们就出不来了吗？幸亏是没人，否则老子是要开杀戒的！”
“额..”摊上这么一个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人，饶是老七这种老江湖也没了辙，只能苦笑一声，同楚汶一样保持了沉默。
那刀疤脸看了一眼楚汶，似乎很是惊讶于他的镇定和毫无疑问，这让刀疤脸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不过他也不细细深究，而是顿了顿神，然后接着道：“他们让我们来的时候，只说是朝廷规定的有收纳流民的地点，所有人都必须遵守规定，不得四散流窜。我们想，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并不设防，就跟着过来了。”刀疤脸说到这里，有点不自然的扭了扭身子，但到最后终究还是轻叹一口气，说道：“不跟着过来也不行啊，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吃兵粮的，打也打不过..”
刚刚才惊魂未定的玉儿已经坐了回来，听到刀疤脸这话，眸子里才闪过一丝平静，因为这话听着似乎有些可爱，也冲淡了些许的严肃与低沉。
“壮士还是很识时务的。”楚汶淡淡道。
“那有什么用！”刀疤脸一下子有些激动了，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等我们到了这个地方，才知道一切都没有说的那么好。什么民居安置，什么分发土地，什么供应两餐，都是扯淡。”刀疤脸一下子站了起来，一米九的个子几乎要顶着芦棚了，他愤怒的指着周边的破败低矮的棚子，道：“就是这些东西吗？一看就是临时搭建的玩意儿，下雨的时候连水都防不住，这就是他们所说的妥善安置？”
楚汶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而且当我们进来之后，却发现整个镇子几乎都已经戒严了，处处要道都有岗哨，还架的有弩床，这是要干什么！”刀疤脸怒气冲冲的怒骂道：“这他娘的是要杀人啊！”
“壮士息怒。”楚汶招招手，拉着那刀疤脸重新坐下，微笑道：“我们善堂，不正是为此事而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