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街市灯如昼,可喜可庆的是萍逢茶楼并不开夜市,至多只开早市,这也让当了一天茶博士的楚汶能够在敲了徐大官人一笔竹杠后翩然回后堂休息。
茶博士毕竟是下人,住的地方只是后堂西南角的一排泥瓦房里。萍逢楼好歹也是怜光城里数一数二的产业,对待下人也不至于苛刻到哪里去。甚至有不少的人都能住上单间,可这不少的人却与楚汶沾不上边儿,他现今住的地方是个两人间,与自己合住的那家伙是怜光城东的乡下人,家中生活拮据,父母已去,只有一个兄长与一个小妹。
走进后堂,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阔大的天井,天井当中有青石铺地,四下栽植着紫竹与腊梅。最当中则是四口大大的水缸,缸里有中原少见的白玉芙蕖,只是因为秋意渐深,白玉芙蕖反而看着无精打采。过天井便是花厅,不过那里却不是他这种下人该去的地方了,所以他只是信步在天井走了一遭,不时说点疯遭遭的话。
“小七啊,今天怎么这么没精神,是不是阿福没给你浇水?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安心的茁壮成长吧,等到冬天,可不要让我失望哦!”这是对一株腊梅说的,说着他还顺手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浇了过去。
“哎呀玉儿,你身上这块伤是被谁打的?我去给你出气去!”这是对一棵广角玉兰说的,一边愤愤不满,一边还小心的把玉兰树上的一块快要剥落的树皮轻轻用一截来自袖上的葛布裹住,然后笑嘻嘻的说:“玉儿你放心,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打的,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于是天井中就出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身着褐色葛布衣的少年,疯子一样和天井里的花花草草叨叨不休,好在这时候左右无人,否则他一定会被当做傻瓜移送官府的!
好不容易才打完了招呼,楚汶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了自己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其实离天井很远,确切的说,是根本不在内院,他是住在外院的。可是每天晚上他都会来天井绕上一圈,这几乎成了他的定律,除了和天井中的花花草草打一些无人明白的招呼之外,他还会莫名其妙的站在天井中发会儿呆,然后再趁着夜色返回自己住的地方。
风雨无阻!
这点别人还不怎么样,但与他同寝同住的兄弟却体会极深,不过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在东家这里只求安稳混口饭吃,也不会去管那个在他看来既神秘又让人心生敬佩的小哥。
况且,这小哥还时常会带酒肉回来。
这让一年里除了东家赏赐之外半点荤腥也沾不到的老实乡下人好感丛生,简直要抱着小哥喊亲哥了。可这一切还不算什么,真正让这个老实人彻底把楚汶当亲哥哥看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
今年开春,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忽然向东家告了假,回乡探亲。原本春节就有节假,可春节假还没过去几天,老实人竟然又请了假,这若放在普通东家手里,肯定是坚决不许且破口大骂的。可萍逢楼东家还算是仁义,并未难为他就批了假期。这一回去就是五六天,等他重新返回城里时,整个人就像是冬天里盖了双湿被子一样让人浑身难受。
而楚汶就是在那个时候,趁夜里他熟睡,将一封汇宝钱庄见票即兑,白银二十五两的票子放在了他的枕下。
也许老实人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位小哥会知道自己大哥贪赌成性,不但输了田产,还要卖了自己的小妹。也不明白为什么小哥会知道自己正缺这笔救命的钱。然而当时在被窝里装睡的老实人只感到眼泪不争气的流了整整一被窝,天亮出门把小妹赎回来之后,他的心里,就已经把楚汶当做亲哥哥了。
而楚汶却知道,若不是那张银票,又怎么会让他收起藏在铺底的那把剔骨尖刀呢?若不是自己伸手帮一把……楚汶看了看这偌大的萍逢楼,暗自想到,东家人还不错,总不能遭了这个无妄之灾!
出了内院往西南走,不多时就能看到一棵巨大的槐树,槐树下是一排还算说得过去的泥瓦房。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息了灯,唯独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还一闪一闪着灯光。
那就是自己的小窝了。
“小庄,今儿哥哥我给你开开口福!”推门而进的楚汶笑的比花还美丽,一边将屋里几个椅子归拢归拢权做酒桌,一边一屁股坐在床上,对着已经睡着的老实兄弟一巴掌就拍下去,然后嘿嘿笑道:“也让你尝尝啥叫陈年老酒!”
已经进入梦乡的老实人小庄冷不丁被楚汶打醒,当下一激灵,然后腾的坐了起来。待看清楚是他之后才吁的叹了口气,黑着眼圈道:“阿哥哎,你吓死了个人啰,阿有什么事呀。”
楚汶把椅子归拢齐备,从怀里的油布中先抽出李记的裹酱烤鸡,然后变戏法一样再摸出半包酱花生,最后才拿出重头大戏——从徐温那里搜刮来的三十年陈酿状元红!
小庄眼睛都看直了!
“为了这坛子酒,老子我可是煞费苦心了……”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窝,楚汶顿时毫无顾忌的唏嘘长叹起来,然后埋怨道:“狗屁的江南才子,简直就是一毛不拔的老抠叟,为了坛子酒花那么大功夫,真不该把稿子给他!”
小庄憨笑,虽然听不懂哥哥在说什么,但就是觉得非常有意思。
“来,尝尝。”废话不多说,楚汶把坛子递给了小庄,小庄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咂摸咂摸嘴,把酒坛子还给楚汶,笑道:“哥,不是咋辣,我爹说辣酒才是好酒哩。”
楚汶哈哈大笑,一边喝上一口,一边道:“江北有一种高粱酒,是粗犷北人的最爱,回头有机会,我请你喝那酒。”
小庄自然是百不应允,笑的酣畅淋漓。虽然夜色已深,但二人却丝毫不觉得困意,伴着摇摇晃晃的微弱油灯火光,两个人便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
也不知喝了多长时间,只知道摇晃酒坛的时候酒水已经开始晃荡,显然已经不多了,两个人都喝的舌头发麻,楚汶迷离着眼睛,望着一地的碎骨残渣,忽的叹了一口气,有点失神的说道:“小庄,你想家不?”
小庄笑了起来,说道:“我家离城近的很,一日就差不多能打个来回,不咋想家。”说着他神色一黯,其实更多的原因他并没有说出来而已,比如自己的兄长嗜赌成命,父母在时尚可约束,父母既没,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两年便将几十亩田地败的干干净净,甚至还要卖了小妹。
这样的家,自己又谈什么想呢。
“我来这里已经……已经,快一年了。”楚汶晃了晃脑袋,透过黄纸裱的窗户,能看见一轮中天的明月,他有点迷离的说道:“我着实,有点想家了。”
小庄见状道:“那哥就回家一趟呗,你一年没请过假,横竖就请他个年假,回家待足了,再回东家这来。”
“你不知道。”楚汶摇了摇头,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个人,他有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却一直在想,究竟是自己梦见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了自己……”
“那这个人可真够怪的。”小庄做出点评。
“嘿嘿,是啊,可真够怪的。”楚汶笑着附和,然而接下来,他却像是被谁击中了胸口一样紧紧皱着眉头,声音沉郁道:“但有时候当你真的被这该死的命运玩成了****之后,却不得不去想,究竟自己是自己呢,还是梦里的自己。究竟眼前的一切是真实呢?还是触之即碎的梦境!然而就算给你一个山明水秀,给你一个平安喜乐,有人指着它对你说,这就是真实……可是,你会相信吗?”
小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憨厚朴实的他知道,小哥肯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过去,或者压在心底的秘密。“哥是跟人不一样的!”小庄如是想。
“那时候,你恐怖就不会再相信了,起码,也不会轻易的相信了。你总会想,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睡醒了,自己却还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世界还是以前的那个世界,那该有多么绝望。于是,就算是你不敢轻易相信,你同时,也会不敢轻易戳破。你总想着,万一呢?万一呢?万一这一切是真实的呢!”
“这样的活着,真的好累啊。”楚汶苦笑无语,然而整个人,却低迷颓废,让人望之哀怜。
“今儿……我给自己起了个大名。”已经有些醉了的楚汶笑了起来,一边往床上躺,一边笑道:“姓楚名汶字南柯,若是以后要起号,那就叫个——一梦吧。南柯一梦,一梦南柯,多好听的名字……”
被陈年花雕彻底灌醉了的楚汶向后倒去,然后昏昏睡去。
南柯一梦,在失去意识之前,楚汶向自己祈祷,祈祷自己能够做个美妙动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