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苇先生不往下说,反而将问题抛给了楚汶,对他问道:“若是你,你该怎么办?”
楚汶笑了笑,先是沉吟了片刻,继而道:“我先假设一下。假设我就是这所有事情的幕后推动者,那么如今这个局面出现,我自然要降低风险,力求稳妥。那么最好的办法,无异于将此事分流!”
“分流?”青苇先生皱了皱眉头。
“是的,分流。”楚汶神色凝重,稍微分析便接着道:“把原本相互关联的一件事变成两件事,即可大大降低此事的严重后果。首先必要做的,就是斩断西北叛乱和江南征税之间莫大的联系。我们再假设一下,若是因为西北叛乱,而江南商税停征,那么此前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就等同于付诸流水。不但商税征不到,甚至西北灾荒现状、朝廷赈灾迟缓、阻塞言路封杀流民等等事情都会一股脑被人揭出来,而到那个时候,便真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所以,商税才会继续征下去,一切才会原封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途王道呀!可是尽管如此,这种局面也不能持续下去,等到真的天下大乱了,那一切就都晚了。”楚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又很笃定的说道:“而为了防止这种局面的发生,只有一个办法。”
“一,全力镇压西北叛乱,控制住愈加失控的西北局势,就算无法平叛,也要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时间?”青苇先生忍不住发问。
“拖延叛乱传的人尽皆知的时间。”楚汶笑了起来,道:“您毕竟身份不同,所以消息渠道灵通,堪比朝廷有司,可这天下人却不同,西北灾荒叛乱大可用流民滋事来粉饰。只有到了一定程度,此事才会传扬出去,而这一定程度,便是可以争取的时间。”
青苇先生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继续说。”
楚汶点了点头,想了会儿,才道:“这二,其实就是对一的解释,也可以说,是一的目的。”
“提征商税毕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运作,而如今最缺的,其实就是时间。所以前面所提到的争取时间,争取的,就是提征商税的时间。若能够做到在平息西北叛乱的同时,完成商税提征,那一切自然迎刃而解。若不然,届时西北烽烟未定,江南又乱成了一锅粥..不需朝廷动手,咱们这位陈钦差,自己都得黯然挂冠离去。”
楚汶端起茶碗呡了一口,笑道:“其实说起来,这已经是最后的法子了。”
青苇先生捻着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叹了口气,道:“是啊。嘿,西北灾荒乱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而江南事又久拖不下,朝廷中的某些人恐怕已经如热锅蚂蚁了。而今之计,便如你所说,只能快刀斩乱麻,不能再拖下去..”说到这里,青苇先生看了一眼楚汶,笑了起来,道:“实在没想到,你不过区区布衣,却能够具有如此慧眼,让人刮目相看呀!”
“先生谬赞了。”楚汶低眉谦逊道。
“不必谦虚。”青苇先生摇了摇手,神色平静的道:“你想知道我的态度,可我,却很想知道你的计划。”
楚汶一愣。
“你要知道,从根本上讲,无论是我还是府尊大人,都是支持提征商税的。府尊大人任职近二十年来,所谋划的,也不过是此事而已。”顿了一顿,青苇先生才继续道:“若想要我表明态度,你起码也得给我一个值得信任的理由啊。”
楚汶一时哑然,而后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也在理。”
“我不知道你和徐温有过什么样的交待,让他对你如此的信任。”青苇先生笑眯眯的对楚汶道:“可是想让一府之尊开言纳谏甚至言听计从,你还是需要一些真本事的。”
楚汶心领神会,点头道:“小子明白。”
“那好吧,你说,我来听听。”青苇先生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态,摆明了要洗耳恭听。
楚汶心中叹了口气,徐温他爹虽然言语上压力山大,但实际上,估计也已经是黔驴技穷了..似乎这样说好友的父亲有点不太尊重,不过也是这个意思。府尊大人身受皇差压力,实在是力不从心,想来如今已经无计可施,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对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贱民如此上心呢。
想到这里,楚汶便道:“无外乎三步。”
“哦?”青苇先生皱了皱眉,道:“愿闻其详。”
楚汶笑了笑,然后才凝神说道:“第一步,救庆家集流民。”
“西北流民逃荒至江南,却被官兵封锁在庆家集,这正说明了,朝中有人不想让流民为江南百姓士绅带去西北灾荒的真实情况。而我们偏偏反其道行之,解救庆家集流民,然后才能让西北的真实情况大白于天下。届时,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舆论之风势不可挡,而执政者眼下的首要任务,就会从提征商税,变成赈济西北。”
“首定乾坤,不错不错。”青苇先生忍不住点头,问道:“那接着呢?”
“接着就是第二步了。”楚汶笑了笑,继续道:“第二步,则是重申北上援灾的政策。这点无需多言,朝堂上早就被人讨论过无数遍了,无外乎是借江南财力,支援西北。需要做的,无外乎是不征商税,只求赈灾。毕竟人命关天,一日都耽搁不下来,而这一点,能够省去和那些商户斗智斗勇的时间。只要取得商户的信任,西北赈灾,则事半功倍。”
“可是他们愿意吗?”青苇先生苦笑一声,道:“若是平日里还好,如今提征商税的口号都已经喊了出来,市舶司都在怜光府城挂了牌,商人们会不会认为这又是朝廷变相征税的法子?”
“不难。”楚汶却信心满满道:“仅仅需要把负责往西北运粮的徭役民夫,都改成江南人即可。”
“都改成江南人..”青苇先生喃喃数遍,恍然大悟道:“妙啊,如此一来,不管是商贾还是大户,又或者地方乡绅,都不可避免需照顾乡梓之情,自然要承担起运费及相关事宜。这可比直接令捐要划算的多了!”
楚汶嘿然不语,毕竟这法子于江南百姓而言,不是什么幸事,他总不能出了主意还沾沾自喜吧。
青苇先生敏锐的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洒然一笑道:“江南人偏安一隅,早该为国出力了。再说每年到了秋冬之际,河工和城墙都要征民夫过万,已是惯例。比起筑河堤,去江北还算是轻松了。你不必为此忧心。”
楚汶叹了口气,道:“谢先生慰藉。”
青苇先生笑了笑,却又忍不住问道:“那三呢?”
“第三就是朝堂上的事儿了。”楚汶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毕竟是个草民,朝野上的势力角逐,云波诡谲我实在是不了解。但我觉得,擒贼先擒王,能够一手策划此事的人必然位高权重,想来也不会超过太多人,只要认准了谁是幕后主使者,令御史台集本参劾,打下他们的气焰,上面所说的一二则都能阻力大减。”
说到这,楚汶笑道:“前面两个是自下而上,后面一个,则是自上而下了。”
听楚汶说到庙堂,一直神采奕奕的青苇先生奇怪的黯然下去,好一会儿才恢复自然,苦笑着对楚汶道:“南柯有所不知,当今朝野,实在是百年未有之大乱。不过这乱的不是政事,而是朋党。嘿,如你所说,云波诡谲,你方唱罢我登场啊。”
楚汶一时默然。
早就听说当今皇帝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看臣子党争,今日看青苇先生的反应,看来着实不虚。
“那..”楚汶试探性的低声问道:“先生可能猜到是谁主使的此事?”
“..”青苇先生良久不曾说话,然后忽然笑了一声,认真的对楚汶道:“相信我,此事你绝对不想知道。”又停了一会儿,他才道:“你所说这三点,皆是金玉良言,你且放手去做,不过这最后一点,就交给我和府尊吧。”
言外之意,就是朝堂上的事儿,你不用上心。
“哦..”楚汶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口茶。
他说了这么多话,早就口渴了,所以整个人埋在茶碗里牛饮起来。而且他还有个习惯,喝水的时候比喝汤还要慢条斯理,再加上不敢发出声音,竟是好一会儿没喝完。
而这落在青苇先生眼中,却是认为这少年郎心中不快委屈了。想道这儿,青苇先生不由得叹道:“不让你插手,一来是你身份低微,起不了什么作用;二来,听徐温说,你是豫州良民,所以,这也是为了保全你。”
楚汶一愣,一股暖意升上了胸口。
国朝科举规定,凡应考学子,首先要求的就是家世清白,也就是所谓的良民。像楚汶这样的下人,其实已经不属于良民之列了,按理说,是没有资格考试的。但楚汶的原籍却是豫州,也就是说他做下人,不过是挂籍在东家户下,所以算不得贱民,因此细究起来,还是可以参与科举的。
可是若在科举之前,就陷入了党争,那日后的应试,随便一位党派人士给穿只小鞋,也就无疾而终了。
所谓的保全,就是这个意思。
可楚汶心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科举?就自己这《论语》都还背不完的熊样子,举个屁的举啊。想道这儿,楚汶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青苇先生看在眼里,只当他是少年气盛,便也不说什么了,只是叹道:“方才你问我,我是何态度,那么现在,我能告诉你了。”
楚汶正襟危坐,点头道:“小子洗耳恭听!”
“人命关天!”青苇先生正声说道:“我就是这个态度,府尊,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