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灾荒可解矣。
钦差的话着实有些简明扼要的意思,可楚汶却有些忍俊不禁,道:“真想不到,大人竟然如此天真!”
陈碧闻言一滞。
“大人想要解江南税银以援西北,想法是好的,可却错在了根儿上。”楚汶毫不留情,当即说道:“江南的银子就那么好拿?富户的银两就如此好挣?你计划半年内收讫税银,但这是要建立在富户们不反抗的前提下。可这现实吗?不用我多说,想来大人的消息更为灵通,京城如今的风向,估计对大人是越来越不利了吧。”
陈碧皱了皱眉。
虽然到江南不过才几天,可自从他领旨下江南开始,目光高远的商人一党已经大略猜到了他的目的。所以从他刚刚启航到现在,弹劾的奏折几乎从未中断过。虽然被“贵人”压在了通政司,可支持自己的人已经是越来越少,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他陈水善到了江南,也不过是无功而返而已。
这种巨大的失落感,他早就品尝到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在怜光府内如此大刀阔斧,甚至不惜得罪一干同僚也要一意孤行吧。
可楚汶的话,并不能让陈碧屈服,他当即道:“商人逐利,往来之间的盈利何止千万,而每年交予国家的税银却十不足一,可见其狡诈。今我即来江南,自然要改革弊政重新策划。难道要因为商人的反弹,便因噎废食置若罔闻?而且,少年人,你未免太小看了我..”陈碧的目光微微转冷,沉声道:“管他兴风作浪,我自迎风破浪,难道还平不了江南事宜?”
楚汶暗叹了一口气,果然和自己所猜测的差不多,朝廷正是看中了这位大人的执拗脾气,才会将他指派到江南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这等一意孤行的人物,还真是不好对付。
“大人说的不错。”楚汶点了点头,“我自是相信大人有这个魄力,也有这个能力开此创举,何况京城中,依然有不少人在为大人出谋划策全力支持。”顿了一顿,楚汶又道:“前几日便听说大人知会了怜光府商会于中秋前去市舶司交付账册,并打算宴请商会各掌柜大户。若是能贯彻下去,自然是善莫大焉。可我想请问大人,半年之后,西北会变成什么情况?”
陈碧微缩瞳孔,一言不发。
“那时,不单单是饿殍满地,更是烽烟四起了。”楚汶摇头道:“朝廷大可以在江南成事之后举兵平叛,一来掩盖住西北灾荒惨状,二来也能震慑江南富户,但百年之后,史家当如何评价今日之事?”
说来说去,不过还是那一个论点: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这是楚汶最大的依仗,所以万变不离其宗,他只是紧紧抓住这一点,并不多做口舌之争。
陈碧当然也注意到了楚汶的谈话核心,不过他只当楚汶是黔驴技穷,于是嘴角泛笑道:“史家评论我自然无法左右,但这是百年大计,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大晔朝长治久安,后世如何评论,我并不在意。”
“..”楚汶无语,碰上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他当真是郁闷了。
停顿了许久,楚汶才道:“难道大人就不想问问,若是你依旧一意孤行,在下会怎么办吗?”
陈碧愣了一下,目光闪烁道:“我不管你是谁的人,不管你和那些商人们有什么瓜葛,又或者和郑知府有什么牵涉,但我只想告诉你,提征江南商税,是朝廷之国策,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本钦差改变主意!”
“切..”楚汶嗤笑一声,叹道:“朝廷国策?明旨在哪?诏谕在哪?大人不要忘了,您头上顶的不过是个巡查江南道御史和市舶司提举的名头,尚谈不上国策吧。”
陈碧冷笑一声,并不搭理他。
“看来国家也是明白的,绝不会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背黑锅。”楚汶摇头叹息,道:“小民不才,倒希望蚍蜉撼树,一试大人的本领。”
陈碧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我的请求不变,只希望大人能够暂缓提征商税,全力支持西北赈灾!”楚汶自顾自道:“若是大人觉得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小民就不得不让大人恶心一下了。”
果断的撕扯掉了华丽的外衣,楚汶一眨眼间,就从知书达理的偏偏公子,变成了街头巷尾的腌臜泼才。所谓的“恶心”二字,更是让钦差满脑袋不解,愣愣的看着这个小子。
他凭什么?
凭自己有郑先和青苇先生在背后支持?
郑先是个明白人,一句“遵旨”便道明了立场,他或许会反对自己提征商税的策略,但绝对不会站到对立面去。这是郑先的最低底线,陈碧是明白的。
那么就是考青苇先生?
但一身布衣的青苇先生,除了知府之外,还能有什么依仗。就算他能半真半假代表江南舆论,可御史台的参本难道还少,陈碧早就是虱子多了不咬了。
唯一可以让他如此有恃无恐的,只有那还尚未可知具体能量的豫州流民了。
陈碧眯着眼睛,似乎想从一脸平静的楚汶的眼神里看到哪怕一丝丝的慌乱和底气不足,可惜他失望了。失望之后,便是浓浓的迷惑与茫然,这小子,连弱冠年龄都没到,怎的如此信心满满?
陈碧宦海沉浮也有个十年之久了,虽然放放而立,但好歹也算见过世面的主儿,却在这少年人面前略微失了方寸,实在是郁闷的不行。
他深深看了一眼楚汶,然后道:“你知不知道我可以立刻拘捕你。”
楚汶笑了,反问道:“名头呢?”
“污蔑钦差,出言不逊!”陈碧笑了一下,道:“这房间里只有你我,只要我一声令下,外面的四个侍卫便可破门而入,到时候我把你往牢里一塞,等大事成罢,再放你出来。就像对待徐庭筠那般..”
楚汶脸上笑容不减,心里却骂道:“****的王八蛋..”
“大人如此说,岂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怯意。小子能用三言两语让大人心生畏惧,也算得上是不凡了吧?”楚汶调笑了一句,却暗中朝背后的玉儿打了个手势。以他的眼光看,眼前的这家伙估计真的有可能玩这么一手臭不要脸的把戏。
玉儿看看他,一撇嘴,却纹丝不动。
“那恭喜你,你成功的让我感到不安了。”钦差笑着道:“说实话,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把你逮起来,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你会耍出什么把戏。”
楚汶暗中松了一口气,既然他如此说,那么便是说明,暂时还不会对自己下手。别看楚汶一直以来谈笑自若,但以一介布衣对待从三品朝廷命官,又是皇命钦差巡查江南道御史,自己实在是没谱。
那陈碧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经潜意识里把楚汶当做了商人反攻倒算的第一个难题,若是他陈水善连这个问题都不能解决,又何谈半年内收讫秋税税银,充实国库呢。
“不过不管你成功与否,私自结社,暗中培植亲信这一条罪名,你是逃不掉了。”钦差的话音忽然变冷,冷声道:“你区区一个布衣,却能网罗上千人作为羽翼,只凭这一点,就能治你个心怀不轨,而后满门抄斩!”
楚汶心里一咯噔,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十分介意的问题。
当初自己宁肯低三下四去求陌上歌搜寻情报,也不愿意动用自己的亲信势力,怕的就是稍有不慎,被朝廷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继而再被扣上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从而遭到灭顶之灾。却不料,这该来的一天,终究还是会来的。
看到楚汶的表情略微有了变化,那陈碧笑了笑,当即道:“你要考虑清楚。”
楚汶心中忽然一亮,注意到了一点,一点可以保自己绝对无虞的金手指!
那就是青苇先生的密折专奏权。
密折专奏权的能力,楚汶毋庸怀疑。凡是能够得到这项殊荣的人,不论在朝在野,都是绝对简在帝心的人物。这位钦差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点,就是他并不知道青苇先生有密折专奏之权利。
相对于一个临时派往江南办差的从三品命官,想来整个帝国的权力中枢,会更加相信一直与世无争甚至自折仕途忠于陛下的青苇先生。
既然青苇先生要支持自己,那么就等同一切都上了一套很安全的保险,楚汶尽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洒漫去做,而不用担心后遗症。
想到这里,楚汶的目光重新鲜亮起来,他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陈碧,点头道:“我考虑的无比清楚。”
这下换陈碧郁闷了,他盯着楚汶看了许久,也看不出来哪里异样,最后只能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们出招,我自然接招,不过,大势涛涛,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你要切记。”顿了一顿,陈碧又冲楚汶道:“别忘了把这话告诉你的主子。”言罢拂袖而去。
前后态度,大相径庭。
楚汶苦笑,这位钦差大人恐怕是彻底把自己当做了商人一党的说客助力,态度才会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了商人顶屎盆子,自己也能平分去许多压力。
长叹一声,楚汶饮尽了杯子里的半杯残酒,转身对玉儿道:“行了,咱们也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