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说是雅间,其实和一楼陈设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几扇两开的大窗户,还有水竹帘子,风畅快些,自然也就舒服些。加上临窗远眺,远景开阔,也算是比一楼多出的权利——自然,价格也是不同的。
因是清晨,二楼除了徐温并没有茶客,所以楚汶也放的开一些,随意寻了个座儿坐下,问道:“今儿怎么来那么早。”
徐温自己动手倒了两杯茶,眉头微锁,苦笑道:“被你猜对了,陈碧陈先生果然刚一到怜光城,就有了大动作。”
事情倒是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西北蝗旱之灾久矣,饿殍千里横尸遍野自不必多说,但从去岁秋里土地绝收开始,到今年秋,谁也没想到灾荒竟然持续了一年有余。其实在这一年之中,经过朝廷多方筹援,调配赈济,灾荒情况已经大有改观。唯一令人头痛的,是今年如何过冬!
去岁秋收绝收,朝廷尚可咬紧牙关让本就命悬一线的灾民们堪堪挨过寒冬,但今年土地继续绝收,却是无可奈何了。其实想想也对,一年中因为灾荒原因,土地上的农民都成了流民,又有谁来精耕细作?官府赈灾都来不及了,又哪里有本事清分户籍,然后遣返流民呢。所以今年土地继续绝收也就成了本就应该的了。
放眼天下,富足优渥的地方屈指可数,朝廷的赋税大省几乎全部都集中在江南,江南不但工商繁荣,就连农桑都是一年两熟,一句“小邑犹藏万家室”瞬间让朝廷大佬们的目光集中在了江南。所以本次支援西北蝗旱之灾度过最紧要的艰难期,还得落在江南这片土地上。因此,朝廷在今年夏末的时候,便挑选出了原户部左侍郎陈碧陈先生来到了江南。这位陈先生下江南之时,除了户部左侍郎与钦差之外,还挂着两个名号,一个是巡查御史,一个是江南市政司使。
这两个名头,一个是给了陈碧监察百官,风闻弹劾的权利;一个是给了他掌管市场,控制商人的权利。
其实说白了,就是朝廷想要让江南各省的富贾们出钱罢了。因为一年所收的赋税粮食,根本就是靠屁吹火,管不了用,只能以朝廷借贷的方式筹措银钱,支援西北。其实若是论同胞之情,支援西北各省,倒也没什么,可是江南的商贾也有自己的担忧:我这边出了钱,为朝廷解了难固然是好,可同时也让朝廷明白了,原来江南的商人这么有钱,简直是富可敌国了……这种信号,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所以稍微分析,江南富贾便得出统一结论——此事不可行!
可那陈碧又岂是好相与的主儿?虽然夏末就已经领到了谕旨南下江南,可他却生生在路上耽搁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让本该在怜光城迎接钦差的江南各省官员坐立不安抓而挠腮,心想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不按章程办事儿的家伙。
反过来再说陈碧,领到谕旨之后的他并没有太过欢喜鼓舞心潮澎湃,相反他很冷静的做了分析,他知道,江南富商不会乖乖拿钱的,所以当夜便去拜访了自己的老师,当今朝堂上大九卿之一,礼部尚书程远道。程老大人听完他的顾虑后,只提点了一句话:君子九思。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陈碧若有所悟告辞退去,到了南下的时候,他也确实按照君子九思要求自己。所以他才先不到怜光城,而是换官船为民船,绕着梦华江把大半个江南走了个遍,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一路上他倒是见识了不少江南民生。可越是见识,他就越把老师的话忘到了耳边,也就做不到了思温,思恭,思难。
在他看来,西北百姓正水深火热,生计尚无法保证,而江南士绅富贾竟然过着如此锦衣玉食堪比帝王尊亲的生活。这个北方土生土长的汉子越走就越窝火,越走就越烦闷,终于在金秋时节来到怜光城后,爆发了!
八月六日,户部左侍郎、兼巡视江南道钦差,兼江南道巡查御史,兼江南道市政司使的陈碧终于到了怜光城。然而他的到来,却让所有迎接在码头的官员们灰头土脸!
因为这位大人,不在官船上,船上供的只是天子明剑和一干皇帝派来给他这位大人壮声威的羽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而这位陈大人,已经白龙鱼服,悄摸的入了城,然后莫名其妙的在萍逢茶楼大发感慨,随即拂袖离去!当官员们脸色难看尴尬无比的回到怜光城府衙时,却发现陈大人早已换好了官服,甚至已经正襟危坐在签押房里,面色阴沉,不怒自威!
……
……
听到这儿的楚汶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物,这么说,昨天他就已经给去迎钦差的大人们一场下马威了?”
“何止是下马威。”徐温苦笑道:“简直就是杀威棒了。”
楚汶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府衙上的一位西席先生,听得他这么一说,不由问道:“怎么?”
徐温摇了摇头,啜了口茶道:“这位陈大人不愧是户部出身,刚到府衙,来不及宣谕旨,亮明剑,就招呼让府尊大人命手下将府衙,乃至各县衙的户、刑、工各房的账册名册甚至刑房近五年的大小案件卷宗送到驿馆。“
楚汶愣了一下,继而苦笑道:“直入主题,果然是杀威棒。“
徐温摇头叹道:“明白了吧,这位钦差大人是要好好杀一杀江南官员的威风,连带着让那些准备官绅勾结者的威风都杀的一干二净。“顿了一顿,又喝了两口茶,徐温才悠悠道:”说起来,这位陈大人还真是气魄果决,来的时候竟然从户部带了一帮子精似鬼的书办,又从刑部借来了几个久经刑名的令史,摆明了要对怜光城内里的勾当大开杀戒。“
楚汶临窗眺望着府衙的方向,叹道:“聪明人啊。“
“谁说不是。“徐温唉了一声,道:“先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查出来捏紧把柄,然后迫使江南官员投鼠忌器不敢和士绅勾结,剪去了内部矛盾。如此,他便可在怜光城内——甚至整个江南道呼风唤雨,大刀阔斧的施行政令,从富豪商贾的嘴里抠出银子来!”说到这里,徐温忍不住要赞叹一声:“果然是户部能吏,深谙此中之道啊!”
“我看,不见得。”
楚汶似乎惯会泼冷水,一句话让徐温的眉头皱起来,问道:“为什么?”
楚汶笑了笑,轻声说道:“攘外必先安内,不错的法子,可是这位钦差大臣却没有想过,什么是外,什么是内!”
“这位钦差大臣公忠体国,想法不错,但我估计他也是个实打实的寒门士子,不明白官与贾之间,早就沆瀣一气不分彼此了。”楚汶笑容平静,但眸子里闪现的却是他这个年纪里少有的锐利与冷静,他沉声道:“举个例子就知道了,怜光城最近要开的花魁赛,有几家青楼要争?”
徐温皱起眉头想了想,道:“七家。”
“这七家楼子幕后都有哪些影子?”
“无外乎就是几家盐商丝绸商和茶商。”徐温道:“他们背后控股,不止做青楼生意,大家都心领神会,不是什么秘密。”
楚汶这才笑着问道:“那我且问你,这些商人的产业里,官府的大官人们都分别有多少干股?”
“这……”徐温这才明白过来,继而惊道:“这么说,陈大人这么做非但不是安内,反而会引起官员强行抵制?”
楚汶叹了口气,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道:“江南御史不止他一个身负皇差的左侍郎,还有不少人杂居其间。能直接上本奏达天听的四品官也着实不少,这些人在江南地区长久经营,势力盘根错节,放眼望去,浩浩荡荡全是地头蛇,哪里是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强龙能压的下去的。”喝了口茶,楚汶笃定道:“恐怕从昨日起,就已经有不少消息灵通的人物开始誊写奏章,要弹劾这位心急的钦差大人了。”
徐温皱眉,想到父亲昨天被府尊大人请至府衙商讨了一夜,估计便是与此事有关,于是忍不住长叹一声:“原以为终于有人能震住江南官场北上抗灾了,没想到还是空欢喜。”
楚汶嘿然笑了笑,道:“也没那么悲观,京城的那些大佬们肯定会想尽办法保住这位陈大人,而且……别忘了这位陈大人可是一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徐温明白,随即点了点头,道:“可是若真的到了不得不撕破脸皮的地步,那肯定是两败俱伤,哪一个,都于国于民不利啊。”
“咸吃萝卜淡操心!”楚汶给了他一个白眼儿,道:“官场上的事儿风云诡谲,谁说的准,咱们在这坐而论道,也就是图个嘴上痛快,那些久经战阵的大老爷们可比你我厉害多了。我看你呀,还是多读读书吧。”
“说的倒也是。”徐温点点头,不过很快笑道:“至于读书嘛,还不如和你多聊聊天,哈哈!”
楚汶摇摇头,不再理这个家伙,停了停,似乎不在意的问道:“听说,你和醉花阴的关系不错?”
“噗!”徐温一口茶水喷了出去,指着楚汶道:“你可千万不要再提这档子事儿了。”说完把杯子放下,擦了擦身上的水,叹道:“你可不知道,为这事儿家里媳妇儿都把我数落成什么样子了。”
“这么说……”楚汶一下子上了心,笑嘻嘻的问道:“你跟那什么流月姑娘,真有猫腻?”
“屁!”徐温闻言大怒,指着楚汶道:“我说你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八杠子都打不着的关系。”说完这话,看楚汶自知失言,歉意满脸的样子,徐温才消了点气,慢腾腾坐下,然而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赧然,清咳了两声,才装模作样的道:“要说没关系嘛,倒是……也有那么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