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咪
2009年是大香香和硕大眼儿的孩子出世的日子，而这一年距离我家猫国的始祖老阿呆离开我们已经过去了整整12年。12年，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轮，当年梳“冲天撅”的小丫头颍颍，已经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时光抚平了人生的棱角，却酝酿着那些让我们无以忘怀的美好回忆和深沉思念。在搬离老屋的时候，妈妈看着卫生间里用了10多年的抽水马桶说：“哎，时间过得真快，阿呆都走了12年了。”
在妈妈的怀里，老得连犬齿都掉了的阿呆，好像也永远都是身形矫健、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妈妈从来也不曾喊它“老阿呆”，阿呆不老，阿呆总是那么年轻。当妈妈和我把圆圆、厉害和天浆送走的时候，妈妈说，硕大眼儿和大香香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开花结果，从此生生不息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她很自然地又回忆起了阿呆，还有它家族里那些杳无音讯的猫咪和猫事。这是一些关于西后河沿21号院猫国的记忆碎片，妈妈把它讲给我听，希望以此拼贴她和阿呆早已磨灭于岁月里的美丽童年。
花咪是一只长寿花猫。
据考证，它是西后河沿21号院猫国的始祖，是它把猫国的火种播撒到这里来。后来生活在这里的猫咪，大多都是它的孩子。一只瘦削的，目光如炬的雌性狸花儿猫，它就是花咪。
花咪的主人叫张茂贵，妈妈和大杂院里的其它孩子们都喊他“张大爷”。张大爷曾在北羊市口的花市车行里拉“排子车”（一种老北京的木制人力车，与“洋车”不同的是，“排子车”用于拉货，类似于骡马拉的无棚车，但更加轻便、小巧），不过，真正让人记住他的是他另外的一重身份：拳师。张大爷是解放前小有名气的练家子，他剃一个锃亮的光头，不着棉衣，不戴棉帽，过冬仅靠一件单衣，坐卧行走气场非凡。他练得一套通背拳，虎虎生风，常引得众人拍手叫绝。不过，张大爷一辈子都没有娶妻，到老了成了光寡孤独……这么一说，话就被扯远了。说回正题，张大爷是解放那年搬进的21号院的后院，而花咪，也就是那个时候随他一起搬进来的。
在讲花咪其猫其事之前，我们还是得先说说西后河沿21号院，那是我妈妈小的时候成长的家，也是花咪和它的后代们繁衍、生活的猫国故土。
西后河沿21号院坐落在北京市崇文区崇文门（当时被老北京人称为“哈德门”）的东南方向。由哈德门一路向东，一道青砖修建的高大城墙一直延伸到东边的东便门。城墙往南约20米，就是环绕京城的宽约50米的护城河，护城河的南岸，有条南北向的胡同，被花市大街一分为二。北面的一段，叫做北羊市口，南面的另一段，叫南羊市口。西后河沿21号院，就坐落在护城河的南岸，是东临北羊市口胡同的第二个院落。它坐南朝北，街门就开在上头条里。这是一座典型的两进院的老北京四合院，它始建于清光绪年间，初为私塾，清末民初时，变成了民居，后来入住的人家越来越多，最终变成了妈妈记忆里最熟识的童年生活的大杂院。大杂院里住着6户人家。它的前院有五间南房，东面的三间是房东家的，西面的一间被租给了母子两人，母亲李大妈是个手脚不检点的“打鼓的”（老北京一种特有的底层商贩，常年夹着一个蓝色小包，走街串巷，以收卖旧货为生），她时常偷一些针头线脑，还曾经被大姨见到偷回来厚厚的一沓钞票……李大妈的儿子是一个喜欢玩蛇的哑巴，终日无所事事，腰间总缠着四五条蛇。南房西起的第二间，是门道，街门前摆一对儿小石狮子的门墩儿，一道红漆的对开木门常年开着。对着门道的就是三间西屋，那就是姥姥家的房子。姥爷在20世纪40年代置下了这三间西屋后，就从离此不远的中头条49号院举家搬到了这里来。后来的后来，我的妈妈就是在这里出生的。西屋的对面是三间东房，那里后来住进了翟大妈一家，妈妈和翟大妈家的几个孩子交好，而翟大妈和她家的盖帘儿的到来则奠定了后来21号院猫国的基础，再后来她还收养了花咪的孩子。翟大妈喜欢猫，人称“猫大妈”。而穿过二进院的门道，南院的南房和东房住着于姥姥一大家人。后院的西屋格外清静，那间西屋的主人就是张茂贵张大爷和他养下的花咪。
妈妈记着的仅有的两件花咪的故事大概都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因为那个时候，妈妈还没有上学，或者是刚刚上学。不过那会儿，老猫花咪至少已经有十二三岁了。关于花咪，妈妈还记着这样一件难忘的猫事。
妈妈还没有上学时，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天刚刚擦黑。前院靠近南墙的地方种着一棵参天的槐树，槐树上挂着一个木制的秋千，大杂院里的孩子们在树下打秋千、追跑嬉戏，大人们则坐在大树下聊天。妈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受了委屈，一个人蹲坐在二进院的门道口哭。妈妈哭得安静，没有人发现她。
就在这个时候，花咪回来了。它从外面兴冲冲地跑进门道，准备进后院回家，刚好在门道里撞上了蹲坐在那里的妈妈。夜幕即将降临，天色日渐昏暗，门道里视野模糊不清。花咪和妈妈对视，妈妈看见它的嘴上黑乎乎的一片，好像被什么东西挡着，却看不清，只有黑暗里的那双明眸格外夺目。花咪也看见了妈妈。花咪的眼睛一亮，就转身跑了，临走前，它张开了嘴，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扔在了妈妈面前。那是花咪逮住的一只大肥老鼠，是它费尽心思才获得的美味佳肴。那是花咪最宝贵的东西！
那一天，妈妈记住了这个愿意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安慰她的花咪。她被花咪的真诚感动了！
然而，善良的花咪却怎么也没有逃脱悲剧性的猫生。花咪的惨死，是住在21号院里的每一个人都难以忘怀的事情。那是1966年的秋天。
21号院后院的两家人，于姥姥家和花咪的主人张大爷素来不睦。西屋的张大爷爱干净，干净得出奇。他每天恪守着“黎明即起清扫庭除，需内外干净”的朱子家训式的生活习惯，就连西屋门外的台阶下，都扫得一尘不染。于姥姥家的孙子们顽皮得要命，打土仗、玩沙子，总不免要把西屋的台阶弄脏。而东屋的于姥姥爱清静，一丁点儿吵闹都会搅得她心神不宁。可偏偏张大爷要在院子里收徒传艺，周围几条街的男孩子们都跑来找他学武，天气好的时候，后院的南墙上，常常贴满了练倒立的孩子，哼哼哈哈的打拳声音不绝于耳。鸡毛蒜皮攒下来的积怨终于趁着“文革”爆发了。
于姥姥的孙女儿，一个被妈妈叫二姐的姑娘是红卫兵造反派的头子，一个深夜，她偷偷溜出院门，在院门上贴上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写10个大字：此院住有老流氓张茂贵。
第二天清晨，一队走街串巷的红卫兵发现了门上的条子闯进21号院，不容分说就押走了张大爷。张大爷被关进了花市的清真寺，当即就遭到了红卫兵的严刑拷打。他们让张大爷招认曾经以收徒习武为幌子调戏妇女等诸多莫须有的罪名，张大爷屈辱交加却抵死不从，被打得遍体鳞伤。那之后的某一个破晓时分，张大爷偷偷从清真寺逃了出来，他回到21号院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姥姥当时正好带着妈妈在后院于姥姥家里聊天，见到神色异常的张大爷竟然遍体鳞伤地回来了，就赶紧拉起妈妈回家了。张大爷进屋后，于姥姥听到从张大爷屋里发出的阵阵磨刀声，又联想起他进院时的神情，做了亏心事的她吓得魂飞魄散，悄悄地溜出了家门。然而，她刚走出二进院的门道，就见张大爷拿着菜刀冲进了她的屋子。于姥姥吓得腿都软了，跑出21号院，喊来了家人。等于姥姥带着家人再回到后院东屋的时候，张大爷躺在她家床上用菜刀自杀了，他割断了颈动脉，随后抓起了床上、屋里所有能抓住的东西，把喷薄而出的鲜血涂满了大半个东屋。
张大爷就这样死在了东屋的床上。
而可怜的花咪，或许是发现了张大爷反常的举动，也跟着他走进了东屋，直到于姥姥带着家人冲进屋里的时候，它还一直趴在张大爷的身边，守护着床上气若游丝的主人。花咪是一只忠诚的猫。张大爷死后，二姐用一铁锹结束了花咪的生命。花咪就这样随张大爷走了。
花咪死了，不过，它的孩子们却在西后河沿21号院生生不息，使它的生命得以延续。花咪的故事就是这样的。
翟大妈的“回家”猫
讲述西后河沿21号院猫国的故事，最不能不谈的人就是翟大妈。翟大妈的丈夫在20世纪50年代初购置下了前院东屋的三间房产，随即他们就举家搬入了这里。据说，翟大妈的娘家曾经是颇有家资的生意人，而翟大妈的丈夫，被妈妈喊做唐大爷的老汉原本是开玉器作坊的老板，只因一次失败的“赌石”（珠宝行业里的行话，又称“赌行”，指的是：玉、翡翠或其它宝石在刚被开采出来的时候，由于原石表面被一层风化的石皮包裹，无法判断石皮内宝石的质地、大小和成色，而赌石者则依照自己的预测来判断一块原石内部的宝石价值。赌行风险极大，但利润极高，故老北京有赌石如赌命的说法）落得千金散尽，在卖掉了位于大栅栏的独院老宅后，才搬进西后河沿21号院的。唐大爷搬进这里没住上三四年舒心的日子，赶在1956年公私合营之前，就过世了。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要说的人是唐家雷厉风行的当家人翟大妈，还有她前前后后养在这里的十二三只猫。
妈妈依稀还记得，当年随翟大妈一起搬进21号院的，有两只猫。这件事得到了大姨的印证，那是一公一母两只花猫。公的是个短毛的，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鼻头的地方有块不大不小的黑斑，长得不怎么好看，却自以为自己挺美，走起路来老是昂首挺胸、正气凛然的；那母的大约是一只黄白花儿的猫，大长毛儿，看起来壮实，其实非常瘦，就剩了一把骨头，人穷志短猫瘦毛长，说的就是那种家伙。
翟大妈带来的两只猫是一对儿，它们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大了，妈妈说现在回忆起来，大约是不大不小的岁数，可能是两三岁，或者是四五岁的样子。因为它们看起来既不老态、也不算幼小。不过，它们在新家没住上几天就不见了。先走的是那只黑鼻头的公猫，没过几天，黄白花儿的母猫也丢了。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星期。翟大妈是个爱猫的人，她前前后后在相邻的几个院子和几条胡同里都找了个遍，也不见它俩的踪迹。
“这俩东西平时不爱乱跑啊，就是闹猫也顶多三五天的就回来，这上哪儿去了呢？坏了，别是偷东西叫人打死了。可是怎么一丢就丢了两只呢？”
翟大妈时常着急地捣鼓着，心里记挂着那两只猫。有一天，就听街门外边有人喊：“翟大妈！她翟大妈是住这院儿吗？”“翟大妈，翟大妈有人找！”
翟大妈撩开门帘子从东屋里出来，正下台阶的时候，来人已经穿过门道走进前院儿了。翟大妈高兴地拍着手把来人往屋里招呼。来的那人不是外人，正是翟大妈住大栅栏门框胡同时的老街坊刘大妈，刘大妈手里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的正是翟大妈丢的两只猫。
“怎么让你逮住了？”
“跑回来的，这公猫上礼拜就跑回来了，在你那堂屋屋顶上喵喵叫，那边房子还空着没住上人，我就给弄了点吃的，就上我这儿了。我正寻思哪天给你送过来，这不？昨儿个一早，这母的也来的，我说呵，这才几天就想儿子啦？就寻思着你正着急呢，这不立马儿给你送来了！”
翟大妈家的这对儿猫头年生了一窝小猫，小猫长大了翟大妈就把小猫都送人了，其中的一只黑白花儿的长毛儿猫送给了隔壁的刘大妈。俩人对猫通人性大为赞叹，平日里天天见孩子或许不觉着，这乍一分开居然还能跑回去看，而且还是公猫先跑母猫跟着。同时，她们也对猫咪识路的本事钦佩不已，从西花市的西后河沿21号院到大栅栏的门框胡同，少说也要有四公里的路程，两只猫咪只走了一遍就认识了。
“你说这俩怎么记住了，我都还没记住呢！”翟大妈乐着，这下她心安了。
不过，翟大妈的心没踏实两天就又闹腾起来了。两只猫，又丢了。这回丢得倒是好，不是一前一后一丢一个多礼拜，而是俩个约好了一块儿跑的。没出两天，刘大妈的声音就又从门道里响起了。
“她翟大妈，我又给你送猫来了，你们家猫又跑回去了！”
“嘿！”
这回翟大妈把两只猫囚禁了，关在了里屋里不给饭吃，饿了一天，饿得它俩喵喵叫，一个赛一个的声音大。翟大妈寻思着它俩总该长长记性了，也不忍心老关着，就给它们放出来了。可放出来后又没两天的工夫，两只猫就又齐刷刷地跑没影儿了。一大清早，翟大妈房前屋后地喊，连根猫毛儿也没寻着。这下她二话不说，直奔刘大妈家去了。
两只猫果然在那边晒太阳，母猫卧在窗台上，公猫卧在屋檐上。翟大妈狠狠心，把猫都留给了同样爱猫的刘大妈。这一白一花两只猫，终归是与西后河沿21号院猫国无缘，它们只在这里客居了几天，就又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猫国领地上去了。
长久以来，翟大妈、刘大妈，包括我妈妈，但凡是听说过这件事儿的人大都将这对儿聪明猫的回家行为归结于对它们孩子的爱。但事实上，通过对动物行为学的更加深入的研究，我们发现，猫咪，特别是家养的猫咪具有与生俱来的爱家天性。这种爱的对象，并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社会、血缘意义上的家，它指的既不是饲养它的主人家庭，也不是因为繁育而组成的猫国中的“家”。这个家，实际上是一只猫咪的固有领地，猫是独居动物，每只猫咪都会各自为营占有属于自己的领地。它们会在领地上通过“蹭”、“喷尿”等等方式标记自己的领地。在标记过的自己领地上活动才能让猫咪获得足够的安全感。显然，翟大妈家的两只猫，就是没有适应新的环境，而重返自己的猫国去了。因此，这样的科学研究提醒猫咪的主人，特别是已经具有领地意识的成年猫咪的主人，在带它们去新家之前，最好能先把猫咪带到一个另外陌生的环境，然后再带到新家里。这样做，一则可以干扰它们的判断，促成猫咪忘掉从前的领地，再则还可以让猫咪更好的适应更换生活环境这样的生活状态，从而摆脱对于旧猫国的依恋。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大香香在从机场开回家的爸爸的车里就敢如此放心地大吃大喝，一进家门就懂得宾至如归地享受生活、追求真爱的原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