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热。
阳光从头顶直射庭院。院子里夏草繁茂。
乌蔹莓,紫菀,露草。庭院里几乎没有踏足的空隙。这些草仿佛都煮开了,在阳光下直冒热气。
反射自庭院的光线,甚至映照到坐在外廊内的晴明和博雅处。晴明支起一只脚,一只手搁在膝头上,有意无意地眺望着庭院。
没有风。院里杂草的叶尖,连微微摇晃的动静也没有。晴明身穿宽松的白狩衣,额头上找不到一颗汗珠。
“晴明,真热啊。”博雅嘟哝道。
二人之间放着一个小盆子,里面盛满清水。
要说有凉意的东西,就只有晴明的白色狩衣和盆里的清水了。
梅雨刚过,随即连日晴天,一滴雨水也没有的日子竟持续了三十多天。
“这种酷热之下,为什么草木还能长得这么旺盛呢?”
“因为有夜晚吧。”晴明答道。
“夜晚?”
“到了夜晚,就会降下露水。”
“对对,的确如此。”
博雅点头接受这个解释。
他知道晚间降露,就如同下过雨一样,早晨庭院里的草湿漉漉的。
清晨漫步庭院之中,衣物的袖口、裙裾都像放入水中似的沾湿了。这些露水落到地面,可湿润泥土,被草吸收。
“但是,不下雨还是不行吧。”
博雅把手浸入水盆,再用凉爽的手抚着额头,眼睛却看着晴明。
“晴明,以你的能力,可以让天下雨吗?”
听了博雅的问题,晴明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他以手扶额,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吗?”
“这个嘛,你说呢?”
“贵船神社的祭神是水神吧?那边每天都在祈雨,但还是没有下雨的迹象。”
“噢。”
“据说,从前空海和尚在神泉苑祈雨,雨就下了。”
“听说是吧。”
“说起来,大约十年前也有过大旱的事,东寺的妙月和尚在神泉苑祈雨,也很灵验,就下雨了……”
“若论神泉苑池水,应该是船冈山的地龙通过地下的地脉伸出头来喝水的地方,作为祈雨的地方倒算合适。”
“当时妙月和尚是抄了佛经,投到水里……”
“是佛经吗?”
“大约十天前,中纳言藤原师尹大人不是带了几个侍女,声称在神泉苑祈雨,大开宴席吗?”
“就是让侍女跳入水池那次吗?”
“对。据说让诸龙念诵了可如愿以偿的真言,让女人在水池里玩。”
晴明念了几句古怪的话。
“什么意思?”
“诸龙的真言呀。空海和尚用于祈雨的,妙月和尚也使用过的,都念过这种真言吧。”
“晴明,你不但懂咒,连真言也很了解吗?”
“因为咒也好,真言也好,都是类似的嘛。”
“既然如此,用你的咒和真言,总该有办法吧?”
“你是说让天下雨的事吗?”
“对呀。”
“博雅,无论怎样的咒或真言,都左右不了天地的运行。”
“什么?”
“就是说,召唤东海龙王、求佛出世、阻止星移日出,都是不可能的事。让天下雨,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是……”
“如果是关于人的心灵,倒是可以努力一下。”
“人心?”
“对。比如说没有下雨,却可以让你感觉已经下过了。可是,这和真的让天降雨是两回事。”
“但是,空海和尚……”
“因为他是个脑瓜好使的人嘛。”
“脑瓜?脑瓜好使就会降雨?”
“不是。”晴明摇摇头,又说,“测好天要下雨的时期,再进行祈雨的话,就下雨啦。”
“什么?”
“虽然不能让天下雨,但知道天何时下雨也是可以的。”
“既然你这么说,那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
“我问的就是:你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吧?”
“怎么说呢?”
“是什么时候?”
“该是什么时候呢……”
晴明看着博雅,笑得很开心。
“说件简直成了笑话的事吧:师尹大人祈雨之宴,差点把侍女淹死。”
“是吗。”
“侍女到水池里去念诵真言,掉进水深处,差点淹死。幸好危急关头获救了,不然就没命啦。”
“呵呵。”
晴明抬起头,仰望屋檐外的蓝天。天空蓝得让人绝望,不见一丝云彩。
“你怎么啦,晴明?你在听我说吗?”
“听着呢。”晴明点点头,仍旧仰望着天空。
“天空怎么啦?”
“没什么。马上就要外出,所以在想能否凉快一点。”
“变凉快?”
“应该有牛车来接,但热成这样子,乘牛车也并不轻松啊。”
“你也受不了这种酷热?”
“博雅,两个人挤在牛车里摇晃,也挺不好受吧?”
“两个人?”
“我和你。”
“我也去?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乘车?这是件什么事,晴明?”
“就是刚才我们谈到的中纳言藤原师尹大人,他召我们去。今天早上他派人来,说有事请教,今天是否可以过去。”
“今天早上?”
“我说今天和博雅有约,对方说和博雅一起来也行。怎么样,一起去吧?”
“我也去?”
“看样子他有了为难之事。正好作为避暑吧。谈好之后,就可以凉凉快快地回来了。”
“但是,事出突然啊。”
“我不擅长应付那种人。”
“不擅长?”
“你不也说过吗?神泉苑祈雨的宴会呀。”
“噢。”
“我对那种不择手段自吹自擂的人很头疼。”
晴明是说,他不擅长应酬那种以轰轰烈烈的方式吹嘘自己的人。
“要说宣传自己,由他人来做而不是自己上阵,效果应该显著得多。”
“是这么回事啊。”
“召我去并没有什么,问题是我很有可能不自觉说出惹他生气的话。那时如果有你从旁缓解,就太好了。”
“我要是去了,就太好了?”
“对。而且这样的场合,还是另外有人在场为好。”
“是指我吗?”
“无论他怎么生气,如果博雅从开头就看到了,师尹大人也就不会胡说八道了。”
“所谓‘胡说八道’是指什么?”
“例如,我给他出了主意,但最后他却抓住某一点,私下到处散布‘晴明也不过如此’的话。即使善始善终,他却说不是晴明干的,是他自己干的。”
“他的确干得出来。”
“没错。”
“其实说到神泉苑的祈雨宴,那也是影射性的。我刚才没说,据说他到清凉殿上拜见天皇,对天皇说什么‘这种时候和尚也好,阴阳师也好,都无能为力,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别理他吧。”
“要是这样,没答应去就好了……”
“我看那事情还挺复杂的,觉得不去不行,当时决定过去看看。”
“究竟是什么事情?”
“据说是被吸血了。”
“什么?!”
“被吸血啦。”
“血?”
“据说一到晚上,就有东西到师尹大人宅子里来,吸侍女的血。”
二
事情是这样的。
最早发生在约八天前。师尹的大宅里,有一个名叫小蝶的侍女。小蝶到了早上还迟迟不起床,其他侍女就过去看她是不是病了,顺便叫她起来。
“你怎么啦?”
听到别人来招呼她,小蝶从床上抬起脸说:“我身体很疲倦,手脚无力。”
一看她,果然脸色苍白,没有血色。脸颊也凹了下去,像个老太婆。握握她的手,指尖冰凉。
“对不起,我马上起来……”
小蝶想起来,众人赶紧劝止:
“不要起来了,还是躺到有精神再说吧。”
小蝶的衣服领口开了,露出了脖子。她脖子右边赫然有一块婴儿拳头大小、令人吃惊的青紫色大痣。
“咦,你有那么一块痣?”
听别人一问,小蝶才注意到那块痣的存在。什么时候有了它,是什么原因导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天且让小蝶休息了。第二天—
这一次是一个叫水穗的侍女,到了早上起不来。其他侍女去看她,情况和前一天小蝶一样,脸色苍白,没有精神,两颊消瘦。还是让她卧床休息,为了慎重起见,打开她的领口查看一下。
“咦!”
水穗的脖子上也出现了紫色的痣。
这样的事一连四天出现,先后有六名侍女遭遇,全都是一到早上就脸色苍白消瘦,脖子上出现痣。
师尹的大宅里共有十四名侍女,近半数已经脖上有痣。夜晚入睡前与往常无异,但一到早上就出了问题。师尹感到问题一定出在晚上,他吩咐随从派人通宵把守。
这个时代,侍女们的住处基本上是通铺。她们睡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没有小房间,只是根据需要设置屏风之类的东西作为分隔之用—实际上只要摆上屏风,就与独立的房间一样,有私下的空间了。
深夜。灯火熄灭。暗下来的房间周围有两个男人坐着值夜。
然而,这天晚上过后,还是有一名侍女脖子上出现了同样的痣。据说是通宵值夜的人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又出了事。
接下来的晚上,值夜人增至四个。但还是发生同样的事。
一到深夜,无可抵挡的睡意袭来,四个男人相继睡去。然后到早上一看,又有一名侍女脖上有痣。
请了医师来看,医师说:“好像被吸了血啊。”
有东西一到晚上,就出来吸侍女们的血。吸血的痕迹便形成痣留下来。过几天,被吸了血的侍女们脸色逐渐好转。进食之后,体内又有了血,事情不致危及性命,但实在令人心悸。
太可怕了。一到晚上,人们就提心吊胆,甚至有的侍女提出要回家。
“所以,师尹大人就来哭求我。”晴明说。
“怎么样,去吗?”
“我也去?”
“嗯。”
“不过……”
“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侍女们的住处待到天亮啦。”
“那也不算什么……”
“那就去吧。”
“嗯。”
“动身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三
“事情就是这样,只能拜托安倍晴明大人了……”
藤原师尹说道,口髭下的嘴唇不安地忽上忽下。
他正对面的晴明旁边,是端坐着的博雅,所以师尹似乎很别扭。师尹的官位是从三位,在晴明之上,但旁边有博雅。博雅官正三位,自然比师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