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正从她的喉管汩汩地流出。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
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
“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肉,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
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人气的光华。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
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
“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
“唉,小姐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粗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白……”
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我是心爱着你的啊!”
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
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我已经年长色衰了啊。”
“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
“我还添了许多皱纹!”
“我也爱你的皱纹。”
“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肉……”
“我就爱这样的你。”
“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
“是的。”
“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
“是的。”
“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
“是的。”
博雅一再点头。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
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啊—”
德子高声大叫:
“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
“德子小姐!”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
“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
“……”
“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
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血。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
“生命?”
“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
“多可怜啊!”
“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父母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日子里,病倒了。”
“哦。”
“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
“当相扑士?”
“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
“是谁讲的?”
“真发成村大人。”
“噢。”
“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身染怪病,卧床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
那是一段空有一身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阴的日子。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乱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
“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
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
“德子小姐!”
“好恨呀,济时!”
“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
“唉,好后悔啊。”
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性。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
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摇头。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血烫温了,染湿了。血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温度正从德子的身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足了力气。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她扭动着身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她又变成了厉鬼。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
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博雅拼命忍住呻吟声。
“博雅!”
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别乱来!”
博雅吼道。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肉。血泪在横流。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血泪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
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
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
“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
“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德子小姐!”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唯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小姐!”
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的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性的火焰。
“哎呀!”
德子大叫起来:
“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
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肉。
“没关系,德子小姐。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
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德子小姐,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可是哪怕再明白,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变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
“……”
“每天每夜,日复一日,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
“……”
“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
“是飞天?”
“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父母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还是一直留在身边。”
“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小姐手中。”
“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
“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
“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身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患,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身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内心的魔障。”
“德子小姐,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根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
“不是,不是的!”
德子左右摇了摇头。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
德子的嘴里,青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
“德子小姐!”
“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
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牙齿外露着,嘴唇根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强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博雅大人!”
德子齿间吞吐着红色的舌头,说:
“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
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色的火焰,咯咯地咬着牙齿。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琵、琵琶……”德子说。
“噢,好的,好的。”
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胸前。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琤—
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呼吸了一次。
呼吸了两次。
接着,呼吸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入了大气中。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音韵。
德子睁开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
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我在这儿—”
“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
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德子小姐!”
博雅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
“现在,再吹一次笛子……”
“笛子?”
“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
“当然可以。”
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入怀,取出了叶二。
他把叶二贴近唇边,开始吹了起来。
清澄的音色,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色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仿佛受此吸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小姐!”
博雅呼唤着。
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
博雅又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德子小姐!”
仍旧没有回应。
“德子小姐啊!”
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
德子小姐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熟悉的娇娆面容。
“多么美啊!”
德子小姐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唇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博雅啊—”
晴明声音温和地说:
“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
“她得救了?因为我?”
“是啊。”
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安慰。
忽然,“嗷,嗷……”
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发现,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原来是芦屋道满。
“道满大人—”
没有回应。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满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道满低头望着德子。
“真可怜呀!”
他低声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内,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是。”杂役点点头。
“我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这座宅子里充满某种气息。”晴明说。
“是一种气吗?”
“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
“是,是的。”
“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杂役嘴唇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杂役欲言又止。
“好吧。”
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身影消失了。
不久,杂役回来了。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
他把它们交给晴明。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
“北面呢?”
“什么都没有挖出来。”
“知道了。”
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唇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啊!”
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原来,三个文蛤的内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皮,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晴明,这是……”
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
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
“邪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就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
他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
“哈哈……”
晴明打量着道满。
“道满大人,是你吧?!”
“是的。”道满点头承认。
道满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种情形。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胸。
道满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在这里。”他小声说。
道满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焦黑的柿树种子。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对德子小姐呢?”
“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小姐那里被杀死的阴阳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道满说。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道。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
“什么?”
空蝉。
蛇蜕下的皮。
蜉蝣的尸体。
烧焦的柿树种子。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晴明解释道。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
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杂役脸上血色尽失,青紫色的双唇颤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问。
“是我。”
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
“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小姐所托。是更早之前,我听了阴阳师的吩咐才埋下的。”
“阴阳师?”
“是的。就是在绫子小姐那里被踩死的阴阳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白道:
“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
“岂有此理!”
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小姐以身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
“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小姐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
“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我原本想,小姐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竟糟糕到这一步……”
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终结了。”道满絮絮地说。
说完,他转过身,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欢。
“晴明啊……”
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
“真的结束了吗?”
“嗯。”
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
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射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五
就在当年,藤原济时身染沉疴,在卧床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德子小姐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那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湿了。
在正殿里,三个人静坐下来,神情肃穆地交谈起来。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
“从天而降的水,积在池中的水,无论是什么水,都根本无碍于水的本性。心同此理,人的本性也是不会变化的呀!”
“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
“是的。”
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小姐就会现身。
德子小姐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子的一隅。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身于暗处或是树荫下。
德子小姐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她倏忽现出身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在现身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身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彼此沉默无语,根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身影消失为止。
昔日殷殷语,
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