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园，后山瀑布。
少女很喜欢这里。
她喜欢这儿的瀑布，喜欢这里的镜湖，喜欢这边的天光、绿意，喜欢这空气中微微湿润的水汽。
还有一点，她很喜欢这里的清净。
尽管山脚下废弃的园子里流传着闹鬼的传言，但少女毫不在意。
她几乎每天都会抽出一段时间来这里，风雨无阻，从无例外，甚至是今日被长辈吩咐了重要的事后，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过来这里锻洗剑意。
水花阵阵，瀑声轰隆，湍急的流水不停地冲击着底下的寒潭。但无论是多么湍急的激流，一旦落入湖中，便一时皆化为无形。
激流下的湖水静静地接纳着水瀑的冲击。那些激越而起的水花和波澜，或者重归于水中，或者随着湖水的扩散，渐渐平缓了下来。
不论怎样的波浪，当传到了岸边的浅水时，已经平如镜面了。
少女静静地站在水里。每次看着这里的飞流与静水时，她的心便总能像这片湖水一样，渐渐获得平静。
她今日有些不太平静——是因为昨日家里养的剑貂产子了？还是因为最近修行上出了点问题？抑或是因为她早上再次听到了一些很久没有听到的人、事、或者是字。
不论如何，她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因此才来到了这里。
因为，只要再次看到这里的水，她相信，她就能够找回一直以来的平静。
但今日似乎真的有些不对劲。
明明已经让自己如这片湖水一般平静下来了，但不知为何，她心中却不似明镜般清明。那种感觉，就如同，隐藏在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汹涌的暗流。
于是，在她闭目良久之后，终于还是睁开了眼，“铿”的一声，拔出了剑鞘里的剑，一剑斩断了眼前的瀑布。
一时间，飞流击水的轰隆声消失了，四周似乎一下子清静了下来，但下一刻，响声依旧，之前的清静仿佛一场迷梦。
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而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喝彩——
“好剑！”
听到那声喝彩，她眉头不禁一皱：方才的她竟然浑然不知有人来了。
另外，刚才的那一剑其实她自己觉得并不怎么样，而且因为最后道心有些不稳，她反倒觉得那一剑根本背反了自己所追求的“平静”剑意。
于是乎，那一声喝彩在她耳中反而有些像是嘲讽一般。
因此，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发了道试探的剑意。
那道剑意并不强大，也不迅速，稍有修炼的人都能躲得开。但那人没有，他反而特意让那道剑意到了其跟前，然后才破了它。
这是挑衅吗？
若是一般人的话估计就这么想了，但少女不是一般人，所以她又出了三剑，只是，她特意将那三道剑意用不同的强度区别了开来。
但结果没有变化，那人还是破掉了她的剑意，而且还是逐一破解。
于是，少女确定了那人的来意。所以接下来，她不再需要试探——
一道极其凌厉的剑意径直斩了过去！
她不想在那人身上浪费时间，与其满足他那无足轻重的意欲，她宁愿多在这里感受一点激流与止水，好在那动与静的变化之中多磨洗一丝剑意。于是，她出手毫无一丝客气。
但情况再一次事与愿违。那个躲在草丛，不敢露脸的鼠辈竟然身怀风云之力。只听一声厉啸，他冲天而起，竟第三次破掉了她的剑意！
不，第二次的时候实际包含了三道剑意，所以那人其实已经破了自己五道剑意了。
于是少女的神色终于认真了起来——既然你说是“好剑”，那就来接看看吧！
她一跃而起，一直只是按在剑柄上的五指终于完全合握，然后，朝对方拔出了剑——
……
……
龙泉双瞳微微比平时大了几分，他的身子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他的筋骨、他的血肉、他的神脉灵络……他的所有一切——都在诉说着、叫喊着它们的兴奋。
而他自己本身也一直在难以自抑地等待，他满心等待着刚才看到的那一片“幻影”再次显现。
于是，他等到了——他看到少女握住了剑柄，但她握剑的手并没有化为一片幻影——
他眼中刹那间映出了一片剑光！
一片铺天盖地、满眼满目的剑光！
仿佛自少女握剑的那一刻起，便再没有了什么手与剑，就像是她的手完全融为了这一片占满视野的剑光，剑光即是她的手，她的手就是剑光。
这完全出乎了龙泉的意料，他本只想要江河，但没想到对方却给予了大海。
然而面对着这宛如山崩海啸、风云崩临的剑意，龙泉吃惊之余竟不自觉地、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的笑容十分纯粹，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单纯地笑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很少笑，或者笑得有些勉强。及其原因，便是因为从那天起，他做了个决定——他要进太山学宫。
而自他打算进入太山学宫之后，他便一直背负着某种压力，虽然他表面不露声色，甚至有意忽视，但那股压力一直在他的心底慢慢地沉淀着、积压着，只等哪天被什么东西一棍刺入、翻搅，将之彻底搅成一滩黑泥。
而今早的事，便是那根搅棍，并且彻底地将他狠狠翻搅了个遍。
于是，他那时曾有一瞬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但幸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不过虽然当时的愤怒、不甘、羞耻……都被他一时强压了下去，但越压制也就蕴藏着越恐怖的反弹之势。如果任其发展，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需要疏导。
于是，当他看到那个瘦小少女的剑意时，他本能的感受到了，一种相似的感觉，一种找到同类的兴奋。
是的，那个少女也在追求着纯粹的东西。
于是，他禁不住浑身颤栗了起来，于是他冒出了试着接下她的剑的想法。
不是因为发泄，也不是为了什么比试，更不用顾虑什么身份，只是纯粹地追求着剑意的激荡和战斗的刺激，以及享受着自身灵魂的释放。
他想要的只是痛痛快快地一战而已！
因此，此时面对着这铺天盖地的剑光，他欣然赴往，然后，调动起全身上下，每一个部分、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根毛发的力量，将之全部凝聚于双指之上，然后，向着眼前的剑光，挥下了这倾注所有的一击——
风云震动，剑声厉啸。一时间，倒刮的气流掀起了身上的衣袂，猎猎作响。
借着双指尖上的一点锋芒，龙泉艰难地在这片看不到边际的剑意中勇往直前。
空气在强烈的对冲之中剧烈的震动，于是，甚至偶有一两道风刃尖啸着划过了龙泉的脸庞。
“啊——”
龙泉大声喊叫了起来，压榨出最后一丝气力，推动自己向前。
虽前方无涯，吾往矣！
突然间，像是柳暗花明一般，眼前豁然开朗——
那刀剑般的尖风、那满目的剑光、那凝重的剑意，忽然间通通不见了。眼前还是瀑布、镜湖、绿草、天光，还有迎面相照的少女——
她的脸蛋小小圆圆的，很是可爱，但一双青瞳目光如剑，然而在这样的眼睛上面，却生了一对短短的眉毛，这让她眼中的剑意柔了三分。
两人在半空中相迎、对视、错身，然后落地，相背而立。
“真是好剑啊——”
龙泉衷心赞道，回过身来，只见那少女也正看着自己。
这时，一阵有些湿润的清风吹来，一时间四周轰隆的水瀑声仿佛远去……
于是，龙泉满足地笑了，一如此时流水倒映的天光。然后，他“啪”的一声，倒下了去。
……
……
不知过了多久，龙泉渐渐醒转过来。
他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小巧的脸，和一对短短的眉。
是刚才的少女。
龙泉赶紧爬了起来。
“你还是再多趟一会儿比较好。”
女孩开口了，但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呃，不碍事。”
龙泉带着几分歉意，笑道。
这时，龙泉才注意到少女一副正身端坐的姿势，也不知这样坐了多久。
“我昏过去多久了？”
他赶紧问道。
“从我坐在你身旁开始，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啊，实在对不住！”
听见少女竟然等了这么久，龙泉连忙道了声歉。
少女对龙泉的道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放在旁边的剑，一边起身道：
“既然你已无大碍，那我就……”
突然，或许是因为端坐太久，少女起身时一时脚软，便往龙泉身上倒了过去。
眼见少女身形不稳，龙泉急忙伸出双手扶住了少女的双肩。
而就在碰到龙泉的双手时，少女突然双肩一缩，赶忙后撤了一步。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
察觉到少女的反应，龙泉脱口歉道。
“不，没事，不是你的错。”
说完，少女举剑行了个剑礼之后，便转身走了。
见少女离去，龙泉抓了抓脑勺，寻思也该回去了。
忽然，他停了下来，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刚才伸手去扶少女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了出来。
“好娇小的肩啊！”
说完，他笑骂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然后这才回身往刺桐园走去。
……
……
夕阳西下。
看着天空中飘浮的晚霞，龙泉想自己这趟出来还真耗了不少时间。于是他加快脚步往回走。
但就在快到刺桐园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大门口似乎有个人。
那人时而踱来踱去，时而又用力地跺了几脚，然后似乎生气了，想要走人，但走了几步之后，她又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最后还是慢慢地走回来了。
毋庸置疑，那些奇怪的举动和那袭醒目的红衣，正是朱大小姐无误。
“她怎么还在？”
龙泉奇怪道，然后赶紧走了过去。
“朱大小姐……”
“你跑哪儿去了——”
还未等龙泉问候出口，朱大小姐便劈头问道。
龙泉一时有些发懵，自己去哪儿难不成还得汇报？
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我到后山瀑布哪儿走了走。”
看着龙泉抬手指了指寮舍后面的小山，朱大小姐气不打一处来——
“去走走需要花上半天时间？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听见朱大小姐的话，龙泉心想，你说变脸就变脸的时候还真像个孩子。
但他可不敢说出来，于是解释道：
“我在瀑布那儿碰到了个剑术精妙的小女孩，于是和她切磋了一下，不想一时力竭，昏睡了两个时辰才醒过来，才会回来晚了。”
“骗谁啊，你这谎也不先打打草稿，太山学宫哪来什么剑术精妙的小女——”
忽然，朱大小姐的话戛然而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连忙凑近了问——
“你说的小女孩是不是带了把白鞘的剑，很长的那种？”
龙泉见朱大小姐凑了近来，有些不好意思，但听了她的问题后，摇了摇头：
“不，她的剑很普通，剑鞘也不是白的。”
听了这句话，朱大小姐揣着下巴，嘀咕道：“难道不是？但没听说还有其他人啊……但若是她的话……也不可能——若真是她又怎么可能让这小子安然回来？”
见朱大小姐自言自语了一阵之后，龙泉这才上前试着问道：
“那个，朱大小姐？”
“什么事啊，没见到我正在想事情吗？”
“呃，不，我只是想问，你怎么还没走？”
见这个问题终于成功问出口，龙泉忽然有种难得的达成感。
“啊，我当然是为了……”
朱大小姐张口便答，但只说了一半便突然不说了，只见她双颊微红，也不知是否是被这漫天晚霞所染。
“我自然是因为你不在，担心这屋子空无一人，怕遭小偷咯……”
小偷？
龙泉想应该不会，毕竟这屋子里除了他还有一人，呃不，应该说还有一狐。
于是，他行了一礼，说道：“谢朱大小姐。那现在我已然回来，您就不用再劳心了。”
听了这话，朱大小姐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就像这暗下来的天，甚至可能还要更暗三分。仿佛在说，你这是在赶我走吗？
龙泉不会看不出来，但这时他想，自己并没有理由留人啊，而且天色已晚，这时还让一个大家闺秀呆在男子的寮舍里颇为不妥。于是，只好装作没看到那张脸。
而正当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咕噜声。
“咕……”
朱大小姐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这是……”
她张口想要解释些什么，但却不知又该说些什么。
看着朱大小姐慌乱的样子，龙泉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意：
“是我一时不察，竟忘了准备膳食。如若朱大小姐不嫌弃，还请吃了再走。”
见对方给出了台阶，朱大小姐又如何能不赶紧下，连忙道：
“看、看在你盛情邀请的份上，本小姐就勉为其难给你一次补过的机会……”
“是是。那这边请——”
说着龙泉低头让出了身位，只是因为嘴角那掩藏不住的笑意，他自忖有一时半会将难以抬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