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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鲁迅的行(1)

在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时,鲁迅第一学期成绩优异,学校奖给他一枚金质奖章。他立即拿到南京鼓楼街头卖掉,然后买了几本书,又买了一串红辣椒。每当晚上寒冷时,夜读难耐,他便摘下一颗辣椒,放在嘴里嚼着,直辣得额头冒汗。

几位同乡的革命者,刚从中国东渡日本时,鲁迅从东京到海口去接他们;那时国内还没有火车,而国人的礼貌却极周到;上岸以后,换乘火车,同赴东京;革命者第一次与火车接触,以为火车内的规矩一定和房屋内一样,座位有尊卑大小之别,必须互相逊让;但是到底哪些座位是尊是大,哪些又是卑是小呢,还得从详研究;鲁迅提供了火车内不必让座的意见,但是革命者哪里肯依,仍然继续研究和逊让;鲁迅正在心中忧虑着从事革命工作的人,连这一点社会的旧习惯都革不掉,将来如何担当国家大事;说时迟,那时快,火车一开,革命者好几位都绊倒了。

还在日本的时候,鲁迅写了稿子,自己以为是还不错的,寄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投稿,然后等着登载自己文章的刊物寄过来。可是等了许多时候,寄过来的不是登载自己文章的什么刊物,而是寄去的那篇稿子,原封不动的。但鲁迅并不因此灰心,继续写文章,仍然寄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去投稿。不久又退回来了,而且附了字条,说是这样的稿子,不要再寄去了。这自然使鲁迅感到失望,但仍然不灰心,还是写了文章寄去。

1909年鲁迅从日本留学回国,到浙江绍兴任教,在学校里讲生理卫生课。曾有一次,他答应了学生的要求,加讲生殖系统。当时全校师生们都颇为惊讶,他却坦然去教。他只对学生提一个要求,就是他讲的时候,不许笑。他曾对其他教员说:“在这个时候不许笑是个重要条件,因为讲课人的态度是严肃的,如果有人笑,严肃的空气就破坏了。”

从少年时代起,鲁迅就和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一生节衣缩食,购置了多册书本。他平时很爱护图书,看书前总是先洗手,书脏了就小心翼翼地弄干净。他自己还准备了一套工具,订书、补书样样都会。一本破旧的书,经他整理后,往往面目一新。他平时不轻易把自己用过的书借给人,若有别人借书,他宁可另买一本新书借给人家。

“三·一八”事件,鲁迅坚决支持学生,但他不赞成游行请愿,认为这是没用的。那天许广平把抄好的文稿给鲁迅送去后,转身就要走。鲁迅问:“为什么这样匆促?”许广平说:“要去请愿。”鲁迅就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许广平只得留下来抄写,到十时多有人来报信,说段祺瑞执政府命令军警向群众扫射,刘和珍等就是此时遇难的。

随着张作霖于1926年春进入北京,大约有五十名激进教授和“知识分子”被列入了黑名单,有人(保守阵营中的人)供出他们的名字,供当局逮捕。鲁迅自然名列其中。就在激进教授们大规模撤离北京前不久,林语堂问鲁迅:“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鲁迅回答:“装死。”

鲁迅对于青年,从物质到精神,爱护无微不至,特别是替他们看稿,改稿,介绍稿子,校对稿子,希望能出几个人才。他曾把许钦文已经发表了的稿子编成《故乡》,作为《乌合丛书之二》,书稿排印的时候,鲁迅正在避难,而许钦文还在台州教书,无法校对,鲁迅便在避难医院需要睡地面的木匠房里为他校对稿子,最后还垫钱帮他出版。

北大旁听生冯省三,有一天跑到鲁迅家里,向先生的床铺上一坐,将两脚跷起,说:

“喂,你门口有修鞋的,把我这双破鞋,拿去修修。”

鲁迅毫不迟疑的,将冯省三的破鞋,拿去修好后,还为他取回来,套到他的脚上。可是,冯省三连谢都没说一句,悻悻地走掉了。

鲁迅每提到这件事时,总是说:“山东人真是直爽哇!”

中国大学旁听生钟青航,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十二时以后,嘭嘭嘭地去打鲁迅西三条的大门,那时,鲁迅刚刚开始写东西。他放下笔,跑出去一看,来者是一个面善的青年,穿着长到拖地的睡衣,对鲁迅先生说:

“我睡不着,特地跑来同先生谈谈。”

“好,请进来!”鲁迅开了门,将青年人让到书房里。

青年人开始滔滔不绝,但出乎鲁迅意料的,他并没有失眠的痛苦,也没有失恋的悲哀。而是因为一时高兴,叫了一辆汽车,在北京城兜了一圈,付不出十五元车钱,却打了开车的一个耳光,于是被关进警察厅两星期。他吃着黑面馍馍,受了蚊子臭虫的围攻,可怕地变瘦了。他同鲁迅一直谈到天亮,然后就去上课了。鲁迅的文章没有写成,但他并不懊悔,而是说:“四川青年真勇敢!”

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寄一篇稿子给鲁迅请求他改。他仔仔细细地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却写信来骂他一顿,说被改涂得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来,他又替他改了寄回去。这一次的回信,却责备他改得太少。

1929年5月,鲁迅由上海回北平探亲时,曾到孔德学校看其收藏的旧小说,在校务主任处碰到自号“疑古玄同”的钱玄同,钱玄同看到他的名片上还是印着“周树人”,便笑问:“原来你还是用三个字的名片,不用两个字的。”意思是不用“鲁迅”。鲁迅说:“我的名片总是三个字的,没有两个字的,也没有四个字的。”

1925年的一天,北大教授马裕藻15岁的女儿马珏终于在自己家里看见“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并不同小孩一样”的鲁迅先生。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都在那儿想什么似的”。

那时候,马珏在孔德学校读书。孔德学校是蔡元培和北大同人创办的,教法比较新颖,很多北大同事的子弟多在那里读书。

马裕藻和鲁迅在房间里聊了很长时间,准备要走了,父亲和蔼地对马珏说:“送送鲁迅先生呀!”

鲁迅看了马珏一眼,回头问马裕藻:“她在孔德几年级?”

拿着烟卷的鲁迅,一边认真听老友回答,一边点了点头。接着问马珏:“你要看什么书吗?《桃色的云》你看过没有?这本书还不错!”

《桃色的云》是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所作的童话剧,鲁迅翻译的,在报纸上发表后,很受欢迎。三年前已经出版了书。

马珏摇了摇头,很轻地说了一句:“没有。”

她跟在两位长辈后头,默默走着,眼睛盯着鲁迅先生的旧皮鞋,那里正发出格格的声响。

不料鲁迅忽然回过头来说:“那本书,有空叫人给你拿来呀!”

马珏赶忙应声,有些腼腆,因为刚才的走神,脸一下子红了。

一会送到大门口了,双方点了一点头,就走了。马珏转回头来略带失望地想:“鲁迅先生就是这么一个样儿的人啊!”

鲁迅不好修饰,常穿一件朴素的中式长衫,头发不打理,像刷子一样直竖着,胡子不刮,像是隶书“一”字,皮鞋也不擦亮。要是有一天清清爽爽地进了北大红楼讲堂,同学们都会奇怪地笑起来。先生自己也不习惯地笑了。

北大红楼大教室对面的一间屋子是教员休息室,鲁迅经常在课前半小时就已经坐在那里候着了,不过,比他来得更早的是学子们,先生一到,他们立刻上前围拢,这时,鲁迅便打开手巾包,这和经常夹着皮包的教授们比起来比较有特点。鲁迅把手巾包里整齐码好的许多请校阅、批评的稿件拿出来,一面仔细地讲解、散发,一面手里又添了未批改的新作。直到上课钟响时,他才在青年的簇拥下上讲堂。下课了,同学们又紧跟着去发问,据说有的同学一连几个礼拜都没有机会挤到先生面前去求教。

鲁迅出书,不但注意内容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还要印得美观、大方和便于读者眉批注释等。他凡事认真:天地格要放宽,行和行、字和字之间,都要有相当的距离。而且“、”“,”“。”和引号的下半“」”都不使印在顶格。特有名词要加标点,尽可能地多费排工加在左旁。

鲁迅在西三条居住期间,“老虎尾巴”内经常坐满了人,连床板上也挤得满满的,其中还有新婚的夫妇。当笑声高于谈话,嘻嘻哈哈,有点异乎寻常的时候,鲁迅所坐的椅子就会空起来,他来到母亲房间的椅子上躺着,用绍兴话对母亲说:“他们同我开玩笑!”鲁老太太便走出房门向“老虎尾巴”里说:“老大喝了点酒,醉了;时候也已不早,大家回去罢,明天再来。”于是,大家便有的伸伸舌头,有的眼,轻手轻脚地走出“老虎尾巴”,散开了。

鲁迅讲话后音略带一点江浙味道,而吐字又很真切,听起来蛮好听的。他很幽默,不论讲什么,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用的语句,形容出来,使听的人会起一种兴味感。例如吴佩孚失败,冯玉祥班师的时候,他说:“中国人妥协性最大,前几天还读《易经》,现在要读Bible了。”他讲起课来滔滔如瀑布,每一个问题的起源,经过,个人的特殊意见,全都涵盖到。不到二十分钟,总会听见一次哄笑,而鲁迅有时笑,有时并不笑,仍继续往下讲。他连讲两个钟头,中间不下堂。听的人却像着了魔一般,随着先生的语句、思想,走向另一个境界中。

鲁迅赞成世界语,北平世界语专门学校邀请他教文学史或文艺理论,鲁迅那时已经在北大和高等师范等校兼课,非常繁忙,但因为对方是传播世界语的,便特意安排时间,答应前去授课。可是,“世专”经费困难,没有敢讲定每一点钟多少钱。待到月底,学校当局才决定:每月送车马费二十元。鲁迅坚决不收这笔钱,并对送钱的老师说:“一个世界语学者,在目前环境下,应尽自己力量贡献给世界语,然后世界语才能传播出去。我自己虽然现在连一个单字都写不出来,但我是支持这个运动的,因为我赞成她。”一直到学校停办,鲁迅也没有收取费用,义务地教了几年书。

中国印毛边书,是鲁迅所主张开创的。鲁迅看到新装订的书,因为看书人手不清洁,而看书,又非常之迟缓,一本还没有看完,中间手揭的地方,总是闹得乌黑,因为沾的油汗太多了,等到看完要收藏起来了,一遇天潮,书便生霉,再长久,就生虫。所以鲁迅主张将书装订成毛边,待看完以后,将沾有汗的毛边截去,书便很整齐摆在桌子上了。

鲁迅翻译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出版后,商务印书馆也有了同样的译文出版。鲁迅立刻买来,又与自己译的逐一对比,结果发现旁人所译的,对于文法的处理及语句的运用,有些地方很难表现原作者的意思,鲁迅才安心于自己的译品。

鲁迅和朋友聊天时,喜欢环顾四周,这并非为了探视附近是否有熟人,主要是在察看有否便衣侦探之类在身边,这是从袁世凯想做皇帝的时候起,就随时警惕着的。

有一次,鲁迅在上海的街头蹓跶,身后总跟着一个小特务盯梢。当然这对鲁迅来说是常有的事。鲁迅故意将他当成乞丐,坦然地转过身去递过一块银元:“买饭吃吧。”

鲁迅一生很少旅游,屈指可数的是1928年7月间,曾携许广平、许钦文一同到杭州去,一面是游览,一面是查考书籍。他们在夜车上,高谈阔论,鲁迅固然健谈,景宋(即许广平)的谈锋也不弱。他们的服装既不漂亮,又不阔绰,高谈之余,就在二等车中吃起大菜来。牛尾汤的香气,和他们的谈论,引起了宪兵的注意,于是说他们身边有鸦片气味,而来搜查箱子,结果毫无所得地溜走了。到杭州后,他们在湖边一家旅馆里,开了长长的房间,三张床铺,各人一张。他们在杭州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才回上海。

鲁迅应西北大学邀请,在陕西讲学的时候,一个月得报酬三百元,便与随行的学生孙伏园商量:只要够旅费,应该将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后来打听到易俗社的戏曲学校和戏园经费困难,便捐了一点钱给易俗社。西北大学的工友们招呼得很周到,鲁迅主张多给钱。有人说:“工友既不是我们的父亲,又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我以为多给钱没有意义。”鲁迅当时嘟着嘴不说话,后来对孙伏园说:“我顶不赞成他的‘下一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说,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

鲁迅在西安讲学时,鸦片还没有禁绝,而且还相当地通行。为获得写作《杨贵妃》的灵感,鲁迅忽然愿意尝一尝异味,于是决定与孙伏园访求。孙伏园的同学张辛南在陕西省署任秘书,交友四通八达,有的军官家里据说常常有三四套烟具。孙伏园便托张秘书设法。鲁迅说他幼时曾在尊长的烟具旁盘桓过,但始终没有尝过烟味,孙伏园也一样,二人便抱着好奇的心理去尝试。鲁迅吸完后静静地等候灵感的来临,不料竟像扶乩一样,灵感没有降坛。孙伏园问他结果怎样,鲁迅失望地回答:“有些苦味!”

鲁迅居家生活非常简单,衣食住行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样子。他虽然做官十几年,教书十几年,对于一般人往往无法避免的无聊娱乐,如赌博,如旧戏,如妓院,他从未沾染丝毫。教育部的同人都知道他是怪人,而且知道这所谓怪者无非书生本色,所以大家都尊敬他。他平常只穿旧布衣,像一个普通大学生。西服的裤子总是单的,就是在北平的大冷天,也永远穿着这样的单裤,而且是三十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多少回,连母亲都看不过去了,叫朱安做了一条棉裤,等鲁迅上衙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万不料竟被他扔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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