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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2)

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炉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旁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撤席就寝,侍女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裀铺衬,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

自此情爱愈笃。程宰心里想要什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像树上才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便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

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寀,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寀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塺黪,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罄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寀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东南一时震动。朝廷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赚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

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稀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辗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倒多了几十倍了。正是:

人弃我堪取,奇赢自可居。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什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说的,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得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

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吩咐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咛了又叮咛,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

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珰。

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寀惊异不已,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寀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原来是大同军变。

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了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夜宿关外,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忽然:

黑云密布,狂风怒号。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跃后颠,宛似滚起饭锅内。双桅折断,一舵飘零。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

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船上人多不见些什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像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有诗为证:

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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