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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我的记忆里,村前那条水利渠是五十年代沿河岸边的四个村民众联合修筑的。那时,千河的河床很低,沿河二台地是高的,每遇干旱,庄稼被旱魔折磨得蔫头耷脑。但人定可以胜天,必须将千河的流水从上游拦截,通过修一条渠,把水引到二台地边。四个村的干部联合上下几经磋商,决定修一条宽三米,深二米五,长五千米的水利渠。

那时候是三九严寒的农闲季节,北风呼啸,白雪皑皑。无数的男女老少在猎猎的红旗下挥汗如雨,为了能够赶在来年的夏季灌溉农田,干部们提着马灯,带领精壮劳力上了工地。在开挖这条水利渠的日日夜夜里,也成就了很多的爱情。

最终,这条水利渠出现在了村前二台地上。来年,二台地上种植的小麦、豌豆,像是特意要给人们一个料想得到的惊喜,竟然长得齐了大人的腰。麦子在微风中荡起了波浪,齐刷刷的豌豆蔓上所结的豆荚,一嘟噜一嘟噜密密麻麻,个个都有一匝长,吸足了清水的豌豆,连皮嚼起来都是那样的甘甜,绿色的汁液,比糖水还要有味。偷摘的事情便经常发生。尤其是我们这伙馋嘴的小猫,乘大人们不注意,就偷偷摸摸溜到地里,饱餐一顿,溜之大吉。队里的干部们起初还在会上强调一番,但后来想到大伙为修这条水利渠所付出的劳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说了。

每到三伏天午后,我们这帮猴娃们便顶着烈日,躲过大人们的眼睛,一溜三串光着膀子跳进了水利渠打浆水(河湾人称“游泳”为打浆水)、捉小鱼,用石子、瓦片在水面上打水瓢,玩得很开心。到了三九严寒季节,渠里水面上就结了冰,我们常常三五成群到水渠里去滑冰,玩得汗流满面。

那时正逢******,人民公社化,又逢三年自然灾害,社员们白天饿着肚子修农田,夜晚,家家户户为充饥还要抱着磨棍推磨。自从有了这条水利渠,沿渠四村的干部们便利用渠水修起了水磨,干旱时浇灌农田,风调雨顺时以磨面为主。每到冬季农闲季节,渠水结冰后,水磨房便成了赌徒们的天然赌场。那时候,耍赌的人叫“赌棍”。一伙赌棍在下午散工后约好,顺着芦苇地,钻进水磨房耍赌。一次,收工迟回家的文德叔看到后,并没有惊动他们,而是回村后报告给了民兵营长,营长带了枪,带了几个民兵,抄小路去抓赌,快到水磨房时,营长被芦苇根拌了一跤,枪走了火,赌徒们听到枪声,顺着渠畔作鸟兽散。水磨房里只留下了木墁墁、骰子、一地的烟头和七八张毛票。

到了公社化后期,村里有了电,沿河四村的生产队在台田上打起了水井,安装了水泵,抽水浇灌农田,不久那些台田也逐步划归为社员的自留地。不少社员分到自留地后,在饱尝了饥饿年代的酸甜苦辣后,用更大的热情侍弄他们的自留地,为平整土地,大量的土重新回到了这条水利渠里。水利渠被人为的变浅、变窄,边沿开始逐年衍生灰条、马莲、然然草、狗脊、蒿草。站在村口望去,昔日的水利渠,竞成了一条长长的绿色通道。

难得的是,在这些繁衍杂草野花之中,也生出了被俗称为“蒿瓜瓜”的一种植物。在纤细、弱小的茎上,吊着一颗一颗小果实。它的外皮是青绿的,用牙齿轻轻咬破,里面白色的乳汁便会流出来。这条人工开凿的水利渠,不能再蓄满清水灌溉田禾,只能用剩余的潮润奉献出母乳一样的果实,对这条渠来说,也是一种安慰。毕竟,还有我们这些整天穿着开挡裤衔着鼻涕的孩子,在放牧和玩耍的时候,会顺着渠畔一路搜集一裹肚的“蒿瓜瓜”,最后吃出满嘴唇的乳白来。

然而,岁月更迭,日久天长。当人们偶尔将那些死鸡死猪扔到渠壕沟里,尤其是那个十三岁女孩的坟堆出现在渠壕里的时候,我们这些光屁股涎鼻娃就再也不去摘食这种天然的浆果了。

因为饥饿,村里憨憨叔家里孩子多,负担重,他的大女娃巧娟在校是优等生,小学刚毕业,憨憨叔为了养家糊口,就被迫她停了学,让她洗衣、做饭、放牧牛羊,还让她下地干苦活。女娃巧娟想不通,在父亲面前据理抗争,希望父亲能够改变主意。但父亲大声呵斥道:“咱家穷,拖累重,女娃娃家,能睁开眼认得几个字已经很不错了。这年头连口都糊不住,还想念书,你能念到天上去吗?快去放羊去吧!”憨憨走后,巧娟含着泪无奈地放羊去了。谁知,女娃想不通,当天夜里背着父母到柴房里喝了农药,倒在了地上,一命乌呼了。天明时分,父亲给牛添草,发现女儿死了,悲痛欲绝,最后用一页破席卷了,用土葬的形式将这个悲剧掩埋在渠沟里。从此后,年复一年,这条水利渠竟成了一条不可愈合的伤疤,而且变得更为沉寂和荒凉。

再后来,因饥荒,村里的拐子长绪爷第一个带头开荒地,将水利渠畔一绺绿色屏障平整为土地,种上了庄稼,在当年的收成里,增加了一点“预算外收入”。接着到第二年,为争夺自己地头正对着水利渠里的那一小块土地,一些人动了手,甚至铁掀和镢头都变成了凶器。但最终,一切都平复了下来,包括渠中间那个小小的坟堆,都已消失了。

水利渠原本就是土地,能够长出各种庄稼的土地。因为一个特殊的年代,它们变成了能够浇灌庄稼的水利渠;又因为一个时代的原因,它们重又变成了可以耕种的土地。但在这个变化里,已经收藏了岁月的故事,演绎了人世的悲欢。

别忽视一座村庄里的任何一样东西。一棵树,一堵墙,或者像这样一条水利渠。村庄的秘密和它难以破解的密码,就包含在这些最普通的物事人非之中。如果你长久地凝望和小心探究,你就会看到这个村庄的全貌。

儿时的河湾老屋,两间青瓦房坐东面西,寂寞的偎依在土崖根里。上面铺着的青瓦片,层层叠叠,宛若一顶黑呢子大帽,扣在一位惊风怕雨的高个子头上,帽檐压得低低的。

素朴的泥瓦,罩得住土墙,也配得上高远的天空。那一年,父亲刚翻修了房顶,用的是刚出窑的青瓦片,看上去青空一般的蓝,一片接一片,一行挨一行,密密麻麻地铺在屋顶上,与千古一碧的天空遥相呼应。那是一种怎样的美丽啊!天蓝的瓦片,单纯而宁静;瓦蓝的天空,干净而澄澈;天蓝,瓦蓝,心也透明地蓝了。最喜悦的当数我们全家人,头顶上终于有了“几片瓦”了,冬暖夏凉,风雨不侵,人生的安慰和生命的依托全在此了。这时的青瓦片,分明是我家的代名词。

我们全家人居住在青瓦房里,便开始弥漫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就连小小的瓦檐,都氤氲成一个丰富幽深的世界。瓦檐上,总有月光铺洒下来;瓦檐下,总有温暖的灯光透出来;瓦檐内,总有远行的叮咛;瓦檐外,总有回归的脚步。而晨光夕阳里,瓦檐下出入往来的,总有父母勤俭的身影。檐柱上垂挂着父亲从河湾里采来的艾蒿,驱蚊避邪方便管用。生了锈的铁钩上吊着几个留种的老瓜。屋顶棚上放着簸箕、斗、麻绳等家用农具。依着瓦房下的土墙,叔婆伯婶们边吃边聊。我家的那只小花狗晃来晃去盼着骨头;还有一些沾了泥巴的锄头镢头铁锨倦倦地立在墙根。青瓦房的檐角,有呢喃的燕子在忙着衔泥筑窝。偶尔,暴雨突降,毫无防备没伞缺草帽的路人缩在我家青瓦房檐下躲雨。青瓦房檐下,遂成乡亲们和路人的舞台之一。虽土气狭小,却也温暖可亲,家长里短的生活剧,就这样昼夜上演,精彩鲜活。

后来,我慢慢地长大了,我看见时光的手,悄然捂过青瓦房。父母也一天一天地衰老,青瓦房也同岁月一起成长老去。我亲眼看着青瓦房顶上的蓝色瓦片,慢慢转成黛色,进而墨黑;瓦阵松了,瓦片破了,瓦缝参差了,积了落叶,漏了月光,渗了雨水,终于又到了重新要翻修的时候了。

那时幼稚的我,曾简单地认为,青瓦房只不过是晴天遮阳、雨天隔雨罢了。直到一个月色薄凉的夜晚,有风忽忽地吹,我敏感而安静的心,听见了青瓦房上瓦片在我无眠的头顶纵情歌唱。自此,处处留心,且听青瓦房上的瓦吟浅唱。冬日煦暖的阳光敲打在瓦片上,如小提琴缓缓推拉,若有若无,旋律平和;秋天飒飒的风在瓦面上跑过,时缓时疾,声如短笛,悠扬跳跃;春夜的细雨,潇潇洒落,二胡般如泣如诉,惹人轻愁;夏季的暴雨,疏狂不羁,自是钟鼓铙跋急管繁弦的交响乐,即使停了余音不散。这不,瓦沟上的雨滴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从黑夜滴到天明,那是繁花散尽后落寞的红颜无休无止的叹息。

青瓦房上的页页瓦片,还有另一种风情可读可赏。偶尔碰到一两个理着“瓦片头”的小伙伴,倍觉温顺伶俐。有时,也会遇上压着一块瓦片似的厚重刘海的妙龄少女,古代女子的遗韵,让人无端猜度她小时候是否把玩过青色的瓦片。尽管明白,古人生女虽称“弄瓦”,这里的“瓦”绝不是泥瓦,而是纺锤。但我想,倘若尘土有幸被制瓦匠巧手制成别致的瓦,又经某个如花女子的纤手细细把玩,那窸窸窣窣摩挲出的也是玲珑妙曲,一如粲然的心事和等待的青春。

上小学以后,我一直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成语震撼感动,那里有爱情的坚贞、有气节的凛然、有灵魂的不屈、有正义的呐喊。那时候曾听过一则与青瓦片有关的故事:说是开天劈地以来,人间某户人家有个媳妇忤逆不孝,婆婆受尽虐待,不得不暗使一招,夜夜在房顶棚上摩刮“金子”,棚下的媳妇听后,觊觎这份遗产,顿时奇孝无比。婆婆死后,方知摩刮的不过是两片破碎了的青瓦片而已。

我闲暇常想:我们的祖辈让沉实的泥土变成轻盈的瓦片,以飞翔的姿态高悬人类头顶上空,竟也凝成了我们心中漂流的梦。孩提时,我常站在千河岸边,和小伙伴们比赛掷瓦片打水漂,看谁打得最远、水漂数量最多。挑拣、握紧、半蹲、扭身、抛掷、注目、聆听,瓦片不停地飞掠弹跳,激起高高低低的声响和起起伏伏的涟漪,顿时,平静的河面上有了鲜花绽放般的喧闹。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瓦片的去向,尽管它最终要沉到水底,但它“嗖嗖”飞奔而去的身影,就是水上行舟的意象,摆渡着我们的快乐和梦想。现在想来,当时,瓦片用最轻的身体承载了最大的重量——童年远航的梦想。

岁月蹉跎。现在,每当我踮足仰望老屋青瓦房上的瓦片,似曾我相识的年少时的闲情逸趣。那方正的瓦片,一如书页,一页压着一页,倾吐着浓浓淡淡的文化气息。可不是,这老屋青瓦房一路从远古走来,从祖辈的双手上走来,从泥土中走来,那青青的瓦片从火窑里走来,已经穿梭了数千年,遮闭了无数的风霜雨雪,呵护了我们祖祖辈辈温馨的家。这时,总想起母亲的形象。松软的土胚变成坚硬的瓦片,再变成家园的守望,其间历经了多少苦难、敲击、揉搓、踩踏、烧铸、风吹、日晒、雨淋、露打、霜欺、雪冻……承载了多少,获取又几何?原来,时光背后,青瓦房一直在苦难和奉献的路上默默行进,它的价值,只有“母亲”这个词堪以度量。

然而,现代城市文明遗弃了青瓦房。推土机“轰隆隆”地推倒了老屋子、青瓦房,墙倒了,房拆了、瓦坠了、碎了,簌簌有声,那是生命的绝唱,不尽的悲凉。钢筋水泥的华屋大厦也明目张胆地排斥淳朴的青瓦房,让它没有新的肩膀可靠。就这样,青瓦房——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老屋,渐被逼得淡出人们的视线。

可我家老屋的青瓦房仍安静地立在河湾村口,但它苍老了。漂泊在外的我,每次回老家,总想在青瓦房里坐一会,住一宿,闻闻那久违的气息,摸摸它岁月的刻痕,也不太容易了。况且,总有一天,随着长青工业园区的崛起,它也会像时光一样,流逝不返。可我总想:一年中,西北面马子山的淅沥淅沥的春雨、倾盆而泻的夏雨、如泣如诉的秋雨和纷纷扬扬的冬雪终究要来的,没有青瓦房上瓦片的遮蔽,回老家何处去躲开那一身的阴冷和潮湿?那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我永远也忘不了儿时故乡那泥土屋上的青瓦。在我还丫丫学语的时候,我就喜欢独个儿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双手拖着下巴,守望着那静静的泥土屋,海阔天空地奇思妙想:那个曾生我养我、为我遮风挡雨的泥土屋不就是一位历经世事沧桑的慈祥老人麽?它默默地站在那儿,终年无怨无悔地守护着那方天地,传承着世世代代人的生生息息。那泥土屋上的青瓦,如慈祥的老人头上的太阳帽,楚楚然,恰似暗玉点缀。我常想,那泥土屋上的青瓦,压根儿来自脚下的泥土,它历经火的熔炼,煅造了铮铮硬骨,它不就是烈火中飞出的凤凰。

泥土屋上的青瓦,一片片盖在屋顶,似鱼鳞,又像梯田,晴天挡烈日,雨天遮雨水,可它偏偏不碍风刮过。你看它,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扣瓦之间留隙,这小小的缝隙里,清风流淌,朗月流银。河湾里的泥土屋如有风,自然当数瓦上功。祖辈们住在这样的青瓦盖顶的泥土屋里,冬暖夏凉,气韵何等悠扬。

泥土屋上的青瓦,恰似风雨之中最玄妙的乐器,风在青瓦缝隙中穿行,其声如悠扬的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恰似底气充足的美声。雨点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雨越来越大,出瓦之声,与飞流的雨声汇聚成一曲浑厚的交响乐。

我最欣赏它的美要数檐下滴雨了。你看,它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那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多麽像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在尽情的撒欢,恣意地嘻戏。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变得密密挤挤,那是雨势明显增大之故;当屋檐下的雨珠落成一条雨线时,雨就大了,很大很大。

河湾风暖瓦生烟。炎夏的阳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间,丝丝然,飘飘然,升腾起一缕轻烟。此烟如梦,亦似花。烟,其实是光彩的折射,却给屋顶上的青瓦平添动感。日影飘然,烟瓦舞动,那是青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河湾冬季落雪,泥土屋上的青瓦就有最柔美的曲线,它恰似性感女人着一袭素白的丝织旗袍。冰雪融化,是从滴水中开始的。泥土屋顶青瓦上的冰雪日光下消融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便从青瓦上飞落下来,屋檐下渐渐沥沥的滴水,其声势堪比一场中雨了。

我慨叹岁月的无情,有道是“日月不催人自老”。亦使我家那间泥土屋上的青瓦落尘泛黑。天长日久,我在岁月更叠中蓦然发现无数沙土落在了青瓦上,树上的叶片随风飘落、腐烂在青瓦间,一层一层,积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偶尔,有种子在风中摇落于青瓦中,仰或从鸟嘴里掉落在青瓦上,于是长出了一丛丛碧绿的“瓦上草”——几十年上百年的古屋的标志之一。

那比草更能为泥土屋上的青瓦披绿着装的是酸酸菜,特别是背阴处的北边瓦,浓抹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青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深沉如佛。这种绿透着深蓝色。

我家泥土屋上的青瓦,看上去既没有北京紫禁城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得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的那种流光溢彩般的雍容华丽,粗糙得如土坷。然而它却是我们家祖辈子孙后代的容身之需,安居之宝。

随着时代的变迁,只是钢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故乡泥土屋上的青瓦逼进了历史的暗角。现在,我真担心不久的将来,人们用狐疑的眼神去“梦里寻它千百度”,那时,有谁还会如我般深情地怀念泥土屋上的青瓦?

河湾村旁,有一面黄土坡,避风向阳。从这面坡上走下来,便是参差错落的农家。在我还小的时候,河湾里各家各户的门都敞开着。有的人往外走,有的人往里走。走进去的人还要走出去,走出去的人还要回来。当一茬一茬的老汉们走出去了就不回来,它们到黄土坡上去找另一个村庄,去住在另一个家里。

每当静谧的清晨和夕阳西下的傍晚,各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的时候,黄土坡上便罩上缕缕青烟。这时候,坐着或躺在黄土坡上,就会有饭香飘过来,往人鼻空里钻。

黄土坡上长满了数不清的杂草。打碗花草,猫眼儿草,蒲公英草——密密的,你挨着我,我挤着你,把地面长得牢牢实实,连一点土渣儿都漏不掉。蚂蚁、湿湿虫、土蜘蛛,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儿或者根本就没有名字的小虫子,都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凑热闹,有的爬在草丛里,有的在草根下面打洞,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吃的是这里的草芽芽和土皮,喝的是草尖上的露水,住的是这里的土窝窝。吃饱了,喝足了,还凑在一起演奏虫曲虫乐,于是草地上便有了无数的乐队,无数的歌声。地皮子知道了,长牢了根,长绿了草。草听高兴了,吸几滴露水,使足了蛮劲,拔节生长,绷得地皮子“嘎嘣嘎嘣”地响。这地皮下面蕴藏着无数鲜活的生命,这草长着这里的四季和年轮。

这黄土坡上面的土场里厚实的沃土窝窝里,是河湾村子的老汉们永远的家。我不知道是从哪个时候开始,这里便有了坟茔,一座又一座,占去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草把老坟头长荒了,把新坟头长绿了。

这坟茔是又一个村子,这里是村子里人们的另一个老家。村里的人一茬一茬地老了,都来到这里,选一块地方安家。人住在地皮下面,草长在地皮上面。人抓住草根沉降,草跟着草根升腾,其实都是一条根。人的皮肉腐了,化成水汽和养分,升腾上来,草根吸收了,长成浓密的草,开出大大小小的红的黄的蓝的白的花朵,像碧空里的星星,眨着眼睛;像穿越生命时空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呵呵笑着,浅浅地笑里盛满了泪花花。作古的老人埋在地下,灵魂在草丛里生长。草长在地上,根在地下延伸。打碗花、猫眼儿草,一根一根,一绺一绺,是作古的老人们丢散的头发。羊跻夹草、然然草,开着白花,是作古老人们留在坟茔上的眼睛。嫩绿的草里飘着人味,阳光中闪烁着杂草的眼睛。这里是一个家,河湾村子里人们最后的一个家,飘着醇香味儿的杂草守卫的家。这里是灵魂留守安息的地方,思想扎根开花的地方,村庄生长历史的地方。阳光知道,杂草知道,回到老家安然入睡的人们,也许知道。

我们河湾里的风伯伯,大多时候对人们是善良仁慈的,它的性格是轻轻的、柔柔的、软软的,生怕把草吹倒,把虫吹惊,把人吹病。它喜欢抚摸我们的额头,让我们微微感到一阵舒服的凉意,就像我每次在生病的时候,母亲才会这样的抚摸着我。有一次,我顶着烈日随父亲去河边的玉米地里拔草,回来时出了一身汗,急忙脱了衣服。风伯伯一不小心就把我惹感冒了,鼻子不通,还有些发烧。本来,责任不在风伯伯,但风伯伯还是感到很内疚,一连几天,不敢见我的面。河湾里的风伯伯有时候也会发威,那大多是在三伏和严冬,每年夏天,一旦西边的马子山上浓云滚滚,随着电闪雷鸣,他就狂吼着把麦垛刮走,把树枝吹断,把庄稼吹倒,把人刮歪。那么大、那么厉害,真是吓人。尤其是三九严寒季节,他用寒冷的带着刀子似的手无情地把人们赶进屋子里,整个宇宙都任它肆疟。不过,我们孩子们不怕,照旧在河塘里玩冰凌,一张张脸被凌厉的寒风吹成了“红富士”,挂在了河湾里的枝枝丫丫上,散发着果子特有的香味儿。还有在下雪前它威风凛凛的抽着脸,是想把人赶回家去,把牲畜赶回圈舍,把最后的几片枯叶吹落。雪在夜里下了起来,到处一片白茫茫,好干净。可惜这种干净保持不了多久,总有几个睡不着觉的人,一大早就把他们脏兮兮的鞋印留在雪地上。

河湾里的风伯伯从来不会空着手来,好像去走亲戚,空着一双手总是不好意思,它总要带点阳光,带点雨水,带点花香,带点鸟语,带点泥土的腥味和潮湿。四月底,新麦才刚刚成熟,先送些麦香给风伯伯尝尝,风伯伯舍不得尝,一转手做个人情,又把麦香送给了河湾村子里的人。村口歪脖子姚大婶家的那棵麦黄杏树一夜之间,挂满熟透了黄橙橙的果子,麦黄杏树它不能走路,专门托了风伯伯,把醇香送到各家各户,且有交代,不要乱摘,由姚大婶採摘后给每家一盘子,不管是贫是富。就像她鳏寡孤独之人,养了一窝鸡,但自己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全都攒起来。谁家来了贵客,姚大婶看到了,或听到了,就会喊我们这伙娃娃们,帮她送去几个鸡蛋。夏日炎炎似火烧,把人晒得黑黝黝的,把草晒焦,把篱笆畔长着的牵牛花、丝瓜藤晒得都躲回了菜蔓蔓下。天一黑,场坝里就坐满了乘凉的人。是夏夜,让风伯伯带来些许清凉,像水一样,把场坝和人都侵在其中。等到乘凉的人回了家,不用夏夜叮瞩,更不用月亮唠叨,多情的风伯伯自会给每户人家、每一张床上,再送上一枕清凉、一个好梦。赶走蚊子、放下蚊帐,临睡以前,让我们都来好好想一想,风伯伯带来了这么多,我们用什么回赠?至少,应该略微向风伯伯表示一下谢意呀!

其实,要感谢风伯伯的又何止这些?二月了,越冬的作物还在沉睡,谁也唤不醒,最后还是等到风伯伯来,把它们一一唤醒。麦苗和油菜还在赖床,不肯起来,还是风伯伯有办法,多多夸奖几句,麦苗和油菜的劲头就来了。许多丰收的庄稼不是靠打,也不是靠宠,而是靠这样夸奖夸出来的呀。门旁种了一窝瓜葫芦,瓜葫芦靠着土墙往上爬,爬到了尽头,想跳到门楼上,但门楼太高,它试跳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风伯伯一溜风走过来,从下面推它一把,它借着风伯伯的力,使劲一跳,一下子就跳到了门楼上。冬天的河湾村里,谁家没有几个炭火炉子?烤烤火,烘烘汗湿的鞋垫和我们娃娃伙夜里尿湿的布垫,但是一定要注意,不要把烘烤的东西掉到火炉里。你闻一闻,谁家的火炉里在烧什么东西,有一股臭味或尿骚味。果然是有人家烤灼了鞋子,把炉边搭着的尿布引燃了,如果不是风伯伯来通报消息,后果肯定不堪设想。厨房里,炒了什么好菜,如果不想让人知道,首先得瞒住风伯伯。真是笑话,这有什么好瞒的呢?不瞒,不藏,等到吃饭的时候,你端了饭碗,也来尝上几口?是的,任何一件物事,一人说好了不是好,大家都说好了才能算好呀。当然,心内的秘密,人事中的尴尬,岁月里的疼痛,该瞒的还得瞒住,该藏的还得藏住。但你无论如何也瞒不住风伯伯,不过你也放心,风伯伯不是什么话都去说,不是什么事都去做。

风伯伯一天到晚逍遥无事,像个游手好闲的人,一会儿溜到这儿,一会儿荡到那里。也许有的地方风伯伯是这样,但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刺伤河湾里的风伯伯。青蛙叽哩呱啦,在千河畔的稻花香里说丰年,没有风伯伯来授粉,说的再多也是废话。给稻花授粉,给黄瓜花授粉,给玉米授粉,还有无数多的花都在同一个季节里开放出来,风伯伯的劳动量可想而知。一粒粒稻谷,一串串豆荚,一颗颗南瓜,随后被孕育了出来。风伯伯走过,连个“谢”字也不要那些庄稼说,真的,不要,风伯伯什么也不要。最应该感谢的,往往最容易被人忘记、忽略,因为这些实在太平凡了,平凡得让人从来不曾在心中想过。刚刚结出的果实,我请你们记住风伯伯,记住泥土,交上一份丰收的答卷,就是对风伯伯最好的报答。我们这些光着屁股的娃娃们也要记住,永远不要忽略,像风伯伯这样极其平凡的关怀与爱护。愿所有美好的品质,从小就深入到我们的内心,伴随着我们健康、正直、平安的长大!五九六九,河边看柳,此时,风伯伯春颜满面,笑盈盈地向我们走来,让我们和柳条一起,随它手牵手一起婆娑起舞,共赏明媚的春景。

河湾里的风伯伯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到人家屋里串串门,像一位急急赶路的汉子,沿着河湾村道,走得很快,也不看路,撞到了一面土墙,头肯定碰痛了,站了一会儿,又重回来,沿着另一条巷子走,不过脚步明显放缓了,生怕再碰撞了头。二娃子他爷去放牛了,家里的门关着,风伯伯摇摇门环,半天听不到响动,好没劲的。临走,忽然想起来,兜里还揣着不少桃花杏花,抓起一把,从墙头上撒过去,让二娃子他爷回家,半天弄不明白,那两棵桃树杏树怎么突然开满了粉红色的花,一眨眼间,姹紫嫣红,香气扑鼻。我坐在院子里写作业,风伯伯不识字,却翻起了我的书页,我翻回来,风伯伯又翻过去,我捡了块石子,压在了书上。风伯伯笑了,和蔼地摸摸我的头,不再抖我玩,继续往里走去。今天重新回想起那动人的一幕,仿佛就在昨天。河湾村东头老槐树旁的杏花嫂家,一扇窗子为何在白天拉起了窗帘?风伯伯肯定有些好奇,它撩开窗帘一角,但马上又关了窗帘而去。杏花嫂正在房里换衣裳,不许你来偷看!请不要这样奚落风伯伯,河湾里的风伯伯才不是那种猥亵的人!

我长大后,常常到一些朋友家去,一见面,朋友少不了说:“是啥风把你给吹来的?”我笑盈盈地便脱口就说,那当然是河湾里的那位慈祥的风伯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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