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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星期六下午放学后,我回到家里,意外的发现屋子里飞进了一只小麻雀,我急忙关上了门窗,惊喜地跑到屋外,见三伯自儿站在院子里喂鸡,便喘着气嚷道:“三伯,来来,我有好东西让你瞧,真是好东西!”

三伯眯缝着两眼,望着我呆呆的不说话。

“来呀,三伯,我不骗你,在屋子里哪,快来吧!”三伯还是不动。我急了:“你不来就不来,我就不会找大伯?”我说完转身就想跑。

三伯脸上绽开了笑容,连忙跟我走,我也忍不住笑了,说:“来吧,真淘气!”

我轻轻的把里屋的门推开一道缝儿,做个手势,让三伯先侧着身子捱了进去,我也偷偷的进来了,顺手又把门带上。

三伯有些儿不耐烦,开口了。

“叫我来看什么呀,一间空屋子,几张空桌子,你老骗我!”我也不理会他,只是仰着头东张西望,口里说:“哪儿去了呢,怕是跑了不成?”

三伯心里想:没出息的我准是在找老鼠洞哩!

忽然吱的一声叫,屋子里插豁的一响,一只小麻雀冲了出来,直当着我和三伯的头上斜掠过去……三伯的右腿一阵子发硬,它让吓了一跳。我可乐了。于是,我便滔滔不绝地说:“我呀吃了饭没有事做,想一个人到屋里玩。我刚一开门儿,这只小麻雀像是在外面候久了似的,比我还着急,怦的一声就穿进门儿。我倒不信,也进来试试,门儿自己关上了。它呀,不进门儿着急,一进门儿更着急;只听得它豁拉豁拉的飞个不停,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南,一会儿往北,我忙的尽转着身,瞧着它飞,转得我头都晕了,它可不怕头晕,飞,飞,飞,飞个不停。口里还吆的吆的唱着,真是怪,让人家关在屋子里,它还乐哪……不乐怎么会唱,对不对三伯?回头它真急了:原先它是平飞的像穿梭似的……织布的梭子,它爱贴着天花板飞,直飞,斜飞,画圆圈儿飞,挨这边儿一顿一顿的飞。回头飞累了,翅膀也没有劲儿了,它就不一定搭架子高飞了,低飞它也干,窗沿上爬爬,它还跳哪,像草虫子,有时它歪着头不动,像想什么心事似的。对了,它准是听了窗外树上她的妈妈、哥哥、弟弟、妹妹,也不知是好朋友,在那儿交头接耳的找它,可怜的它也说不出话,要是我,我就大声的哭叫‘快来救我呀,我让人家关在屋子里出不来啦,快来救我呀!’它还是着急,想飞出去——我说它既然要飞出去,当初又何必进来,它自个儿进来,才让人关住,它又不愿意,可不是活该,可又是,它那儿拿得了主意,人都拿不了主意!可怜哪,它见光亮就想盲冲,只听得它在窗子上碰头,准碰得脑袋疼,有几次,它险些儿碰昏了,差一点闪了下来。我看得可怜,想开了门儿放它走,可是我又觉得好玩,它一飞出门儿就不理我,它也不会道谢。它倦了,蹲在梁上发呆,拿它这样发呆,三伯,我心又软了,就随口编了一个歌儿,对它唱了好几遍,它像懂得,又像不懂得,真呕气,那歌儿我唱你听听,三伯,好不好?”三伯听了我一席长篇演说,瞪着眼老不开口,他认为我唱的歌儿比谁的都好听,他最爱,所以他把头点了一下。我就唱起来:小麻雀,你别恼,慢慢跑,轻轻跳。

要是撞坏小花瓶,我就与你不相好。

小麻雀,你别愁,我给你,煮豆豆。

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撑死我不管。

小麻雀,你别忧,我给你,做朋友。

你也乐,我也乐,自由自在多快活!

我的歌还没有唱完,那小麻雀儿又在乱冲乱撞,三伯张开了两只臂膀,口里吁吁的,想去捉它,小麻雀愈着急,三伯愈乐。我说三伯你别追它,它怪可怜的,我替它难受了……——我声音都哭哑了,它真快哭了。三伯一面追,一面说:“我不疼它,小麻雀我不爱,它没有好心眼儿,可不是,它把我喂鸡的食儿,全吃烂了,我要抓住它来问问……”我说:“你们长辈人究竟心硬,你也不成,前天不是你睡了懒觉,三婶领我们出去了,回头你一醒不见了我们,你就哭,哭得婆婆像疯了一样,到处找我们!你说你小,小麻雀不比你更小吗?小麻雀让我们关在屋子里你就愿意吗?”

三伯站定了,发了一阵呆,对我瞪了一眼,嘴唇抿得紧紧的,走过去把门打个大开,恭恭敬敬的说一声:“请!”

嗖的一声,小麻雀儿飞了……

我七岁那年的春天,有许许多多的小燕子从南方飞来。它们短嘴平头,肢体匀称,尾翼像把剪刀,蛋黄色的胸脯鲜艳夺目,脊背靓蓝青翠像披着华贵的彩缎,眼睛似绿色宝石闪着机智的幽光,煞是好看。这些寻常而又讨人喜爱的鸟儿,不栖郊野,不栖树木,而径直飞入农舍。有一对小燕子落户我家的屋檐下,它每天出出进进,口衔泥巴,筑巢造窝。燕儿窝垒在屋檐当中的檩木与房箔间的凹处,由一粒粒均匀的黄泥拼成,确实别具一番格调。

盛夏到了,屋檐下便成了我们一家人环坐聚餐休憩的地方。有时,我们吃得正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鸟儿屎。抬头一瞧,大燕子正双爪抓着窝缘,悬着身子喂小燕儿食。见此情景,母亲只是揩去桌上的燕儿屎,把饭桌挪换个地方,并不作任何计较。遇上刮风下雨,母亲关门时,总要想到燕子是否归来。后来,我母亲则干脆就捅破一方窗纸,留作燕子的出入通道。

我常常和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谈论燕子,而且都炫耀自家的燕子窝造的大、垒得好看。若是谁家没有一窝燕子,确是件极大的撼事。

我家的燕子窝造得浅陋,不足以在人前夸耀。在伙伴们谈论燕窝时,我便躲在一旁,不搭言。

有时,我问母亲:“咱家的燕子为啥不把窝垒得大些呢?”母亲说,垒大窝的燕子是巧燕儿,垒小窝的燕儿是笨燕儿。“咱家的燕儿是笨燕儿,垒不了大窝。”我那时很为自家里没有巧燕儿而烦恼,可又无能为力。

日月荏苒,又是一年,小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家的燕子把旧窝作了改造,加宽加长,那新泥旧泥的接合部是极其清晰的。放了学,做完作业,我哪也不去玩,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腮眼望屋顶,看着忙忙碌碌造窝的燕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燕窝每天都向大里长,我的喜悦也是日甚一日。

燕窝越垒越大。一天,还没垒完的燕窝突然掉下一块。燕子又继续垒,当燕窝垒到上次那地方时,又有一块窝泥落下来。我替燕子痛心,又着急,生怕燕子从我家迁走。我恳求母亲想个办法。母亲找来邻居薛大伯。薛大伯来我家看了看,然后找来一架梯子,爬上去,把轧扁了的秫秸秆的两端插进房箔里,托住了燕窝。

燕窝终于造成了,很大,像个小簸箕。我见了,比自家住进大房还欢喜。

不久,燕窝里添了几只雏燕。小燕子脑袋伸到窝口,东张西望,摇头摆脑,待到它们的父母衔食归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杏黄色的嘴芽排成一溜,唧唧喳喳地叫。

又过不久,雏燕从窝里飞下来,落在窗台上,蹦几蹦,跳几跳,又吃力地飞回窝里。

有一天,天低云重,下起濛濛细雨。细密的雨丝,织起硕大的雨幕,把天和地接连在一起,把地上的景物泼染得迷迷离离。

一阵微风吹来,细雨吹打在窗纸上,唦唦地响,屋顶的积水顺着檐缘滴落在墙根的水洼里,啪哒啪哒,一阵急似一阵;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纳着鞋底;我跪在炕脚,望着窗外,神思遐想……

突然,我发现屋外的窗台上立着一只雏燕,缩着头,蜷着身子,瑟瑟地抖。它的眼一开一合的。张开时,透出一股凄然;闭合时,现出一种绝望。

我跳下炕,光着脚丫跑出屋,捉回那只凄惶的雏燕。

母亲对我发一通抱怨。我把雏燕举给母亲看。母亲便不再说什么。

我捧着雏燕,把它的羽毛焙干,身子暖热,放在炕上。小燕子眼里闪着活亮的光,在炕上一颤儿一颤儿地蹦跳,不时还扑打几下翅膀。

我对母亲说,我要把小燕子养起来。母亲说,燕子吃蚊虫,不能家养。我说,我可以天天打苍蝇喂它。母亲说,燕子不吃落地食。我没了奈何,只好把雏燕托在手掌上,放它飞回窝里。

母亲把錐子针头插在头发里划了划,又扎进鞋底,穿针引线,用锥柄缠着麻线,“哧啦哧啦”地抽拉……“燕子不能用手摸,人手摸过的燕子,回老家时它就过不去河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人摸过的燕子就不能过河了吗?

秋风起了。天气凉了。我家的燕子南迁了。我想起了那只被我摸过的小燕子,它飞过河了吗?回到它的老家了吗?它在哪儿?……我的心沉沉的。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时光如千河里的流水,常常冲蚀着我的许多记忆,而那只小燕子却依然存留在我的心中。我长大了,知道了关于“摸过的燕子飞不过河”的说法是不科学的,但我心里仍然隐隐约约地惦念,那只小燕子是否过了河?是否飞回了它的故乡?……回答是肯定的,它肯定已经飞过了小河,飞回了它梦牵魂绕的故乡!等来年春暖花开时节,那只小燕子肯定会来我家作客哩!

中午放学后,我一步跨进家门,就惊喜的看见窑洞门旁一个竹笼子,里边罩着一只雪白的小白兔。它活泼可爱的身躯,圆润闪光的红眼珠,漂亮极了。我连饭也没顾得吃,就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欣赏着,它安安静静地呆在笼子里,小巧玲珑的嘴抖动着长长的胡须,在慢慢地啃着那半个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头。我娘跑过来说:“九娃,它是你爸从陈村镇赶集买回来的,每天放学后你就给它割些青草喂,喂大卖了给你攒学费钱。”我默默点着头。

此后的诸多日子里,我看见娘对小白兔更加关心照顾,有时候还会把给我买的爆米花去拿给它吃,还悄悄地对它说:“兔娃兔娃,你一个人好可怜啊……”我在窑里听见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觉得这小家伙真的好可怜,又觉得娘也好可怜……渐见深冬了,天气总是那么冷,娘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围坐在热烘烘的土炕上。自从小白兔来了后,我才经常看见她在去看兔子或从兔子那里回来小心地扶着墙走着。有时候,满院冰雪,她会用手捂着耳朵,大多时候袖着手。

冬天虽然那么漫长,但我们家里的土炕却是那么暖和,虽然是有黑又简陋的土窑洞。但总比呆在冰天雪地的外面舒服多了。我娘看着小白兔可怜,将小白兔从窑口转移到放柴草的屋角里,笼子内的地面铺上柴草,仍旧用竹笼子罩住,而且一点儿也不亏待它,我们吃什么它也吃什么,很快就把它养得胖胖的,懒懒的,红眼珠子越发明亮了。

我和娘都太喜欢这只小白兔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来让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溜出去的话,外面那么冷,又没有吃的,它一定会冻饿死的。而且要是被村子里的其他人逮住了,就更不妙了。

有一天吃过午饭,我从竹笼子的缝隙里伸手进去,慢慢地探摸它柔顺乖巧的身子,它就轻轻地发抖,深深地把头埋下,埋在两只前爪中间,并把两只长耳朵平平地放了下来。它没法躲,它哪儿也去不了。但是我真的没有恶意啊,它怎样才能知道呢?

岁月在不咸不淡中走过,天气也慢慢地暖和一点了,虽然外面是“春风不寒杨柳风”,但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们也惊奇地注意到它比我们更先、更敏锐地感觉到了春天的来临。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突然有一天,这只活泼可爱但性格抑郁的小白兔还是走掉了。

我们全家人真是又失望又难过。

它怎么跑掉的呢,它会跑到哪儿去呢?河湾村子里到处都是残留的春雪,到处都是人,它到哪里找吃的呢?

我和娘出去在院子周围和村巷里细细地寻了好远。好长时间过去了,每天出门时,仍不忘在村子四处瞧瞧,我还特意在家门前显眼的地方放了一棵白菜,希望它看到后能够回家。后来,竟然一直没人最先去把那棵冻得硬邦邦的白菜收拾掉。

那个空空的竹笼子一直空罩在原地方,好象它还在等待有一天小白兔会再回来,像小白兔的突然消失一样,会突然从笼子里冒出来。

就在我们全家人失望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小白兔突然奇迹般的重新出现在笼子里。当我首先发现小白兔出现的时候,惊喜地跑去告诉了了娘,我娘也喜出望外,不住口地说:“好啊,好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小白兔归来时,屈指算来已足足有月余了。我们都已经把老棉衣换下来了,一身轻松地干这干那,窑洞窗户上蒙的口袋片、塑料纸呀什么的也都扯下来了,门上的草帘子也收起来卷放在木棚上。我和娘还特意把柴草屋拾掇了一下,柴屋那个竹笼子一直扣在暗处的角落里,定睛看一会儿才能瞧清楚里面的动静,我们发现,小白兔满身雪白的皮毛非常扎眼,它身上原本光洁厚实的皮毛已经给蹭得稀稀拉拉的,又潮又脏。我伸手进去轻轻摸了一下……一把骨头,只差没散开了。我害怕起来……比起死去的东西,我尤其害怕这种将死未死的,总觉得就在这样的时刻,它的灵魂最强烈,最仇恨似的。我娘心疼地说:“多可怜呀!”便急忙小心地把小白兔弄出来,吩咐让我端来温水和早晨剩下的米汤,娘先用水触摸它的嘴,诱它喝下去,然后又想办法让它把米汤喝下去。

后来我去学校了,至于我娘具体怎么去救活小白兔,我不得而知。我实在不忍心全程陪同到底,我在旁边看着都发毛。我实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边的东西,一定是有自己的罪孽在里面……

不过好在后来这兔子还是挣扎着活了过来,而且还比以前更壮实了一些。三月份时,它的皮毛完全雪白润泽了,在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跑来跑去,追着我娘要吃的。

我却一直在疑惑,这小白兔是怎么神奇地消失而又莫明复出,直到不久后,我在清理竹笼子内久积的柴草和粪便时惊奇地发现了下面的洞。

我们用来罩住那只小白兔的竹笼子下面是空的,而且又靠着墙角暗处,于是小白兔用爪子抛开柴草就开始在那里打洞,平时由于我们疏于马虎大意,也就从未发现任何其它迹象。

那个洞很深,有手臂粗,我用手伸进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头,又手持高粱杆捅进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头。后来我用了更长的粗铁丝捅进去,才大概地估计出这个小隧道可能有两米多长,沿着柴草隔墙一直向东沿伸,已经打到邻居的井房里了,恐怕再有二十厘米,就可以出去了……

我真的想象不到……当我们围着炕头吃饭,当我们过完一天开始进入甜蜜的梦乡,当我们又有了别的新鲜好玩的事情,并因此而快乐、幸福……那只可怜的小白兔,如何孤独地在黑暗冰冷的地下一点一点,忍着饥饿和寒冷,坚持重复一个动作……通往春天的动作……整整一月有余,没有白天黑夜。我不知道在这一个月余里,它一次又一次地独自面对过多少最后时刻……那时它已知生还是不可能了的,却在绝境中,在时间的安静和灵魂的安静中,感觉着春天一点一滴的来临……整整一月有余……有时候它也会回到笼子里,回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没有的话,就攀着竹笼,啃嚼架在笼子上面的硬纸板,包括口袋片(后来我们才发现,那个硬纸板能被啃食到的地方全部没有了),嚼口袋片(被发现时,笼子内的柴草里有丝丝麻线条)……可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当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好几天后,我们才注意到……

都说兔子胆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实是勇敢的,它的死亡里没有惊恐的内容,无论是沦陷,是被困,还是逃生,或者饥饿、绝境,直到弥留之际,它始终那么平静淡然。它发抖,它挣扎,不是因为它害怕,而仅仅是因为它不能明白一些事情而已。但是小白兔它都知道些什么呢?万物都在我们的想法之外,沟通绝无可能。怪不得我娘会说:“兔娃兔娃,你一个人好可怜吆……”

我常想:我们这些懵懂的毛猴娃娃们生活得多孤独啊!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当小白兔满院子跑得撒欢,两只前爪抱着我娘的鞋袜像小狗一样又啃又拽——它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它总是比我更轻易去抛弃不好的记忆,所以总是比我们更多地感觉着生命的喜悦。

从我有记忆始,我家的门道里就卧着一条温顺的小花狗,那是我五爸从千阳赶牲畜带回家的。我每次出进门道,它总是颠颠地跟在我的身后,当我停下来时,它温顺地舔我拖拉在地的裤腿,可我的裤腿上什么都没有。当我长大以后,它更成了我的守护神,我出外时,小花狗就在我的前面跑,此时我就不用再担心总往后瞅了。跟小花狗在一起走,有那麽多悬着的心思就都可以放下了。当我在院子里找那歪把的锄头或是一把该磨一磨的镰刀,小花狗已经在大门口等了,又转身往回瞅,瞅着我咋还没有出来。

小花狗和我一起呆的院子,它比我更熟悉。它知道房子后面什么时候会有黄鼠狼跑过,它还惦记着窑洞门口的鸡窝,知道前院园子里那丛最深的草里面可以藏着什么。回想起来,河湾里的那些狗,和河湾里的一行行柳树、一排排杨树都很亲近,和一道道土墙、一座座院子的搭配也都那么妥贴。它们躲在树后,树也就替它们挡着。它们亲热了那麽多年的土墙,土墙也在替它们遮着什么。

小时候,我时常在怕一些看不见的事情,看不见可我还是怕着。那只小花狗和我形影不离,就可以让我在河湾里安宁的行走。那时候,我没有见过一个没有狗的村子,也没有见过一个村子没有狗跑着。

平日里,我领着小花狗跑到千河岸畔,我脱了鞋子,它守护着我。有时候我跟着小花狗跑上沟坡,蹿过一个墙豁口,我弯下腰,那小花狗就蹲在我旁边虔诚地望着我,用舌头舔我的衣角。我想:那时候,如果有人看见跟着小花狗走的我,也会看见我也有些狗的模样。也许那时候跟着我走的那只小花狗确实和我有些像。也许谁和谁久了,从缘分上总会有些像。

我家的那只小花狗,不像家里的那些公鸡母鸡,和家里那些吃草的羊也不一样。家里的那些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转来转去的,不抬头,是在找一粒粒粮食,或在找地上草丛里的虫子。圈里的羊在不抬头地贴着地面,是在寻着一口草。而我家那只小花狗呢,总是不歇脚地来回跑,它在跑啥呢?草不能吃,骨头又没有多少,来来回回跑哪么多道儿,我不知晓,想来小花狗一定会知道的。它低下头,一定闻到了什么。偶尔,又忽地蹿出去,又哪么远,想来它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小花狗看见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就像小花狗的神情,心里也就不明白。在村里的中心地方——碾窑那儿,我看见我家的小花狗与村里的其它狗在撒欢,看见那些狗的农人就都按着自己的想法在猜测着,但那些狗却是没功夫来和人核实,那些狗在撒娇追逐嬉戏中越跑越远了。

那时候我总是在想:是不是那些越跑越远的狗在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很多秘密都已经失传。那些狗守口如瓶,有很多和这个村子有关的事,那些狗都不在传递。在狗那里,农人只是得到了一些残缺不全的消息。狗最终没有说出来的那些事,人到最后都不会知道。一些来自远处的信息,没有传递,我们自己听不见。一些来自深处的隐语,没有解释,我们自己听不清。

那时我好像知道这些时,可我不知道那些狗它们都去了哪里。我一定和我的小花狗生过气。可后来我都不知道生气了,因为没有面目生动温顺的小花狗,我还会和谁生气去。记得我上候村庙初小时经过的文家湾,我曾是那麽的不情愿,可还是要从有狗的那几家的门前经过。绕了很多道,可还是绕不过。那狗看我远远的过来了,它就远远地瞅着我叫。我弯下腰捡一块石头或瓦片在手,它就往后跑一跑。那一条道我走了整整四年,可那几家院子里是啥“模样”,我一次都没看清过,可就是记住了那几只“汪汪”叫的黑狗、黄狗、白狗。

后来我一个人恍恍惚惚想起那条道来,就像看见那几只狗很生动温顺的跑过来,还是那麽“汪汪”地叫。

河湾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母鸡,就只在下了蛋的时候红着脸“咯蛋咯蛋”地叫;有几家喂养的小毛驴,也会无缘无故地扯开嗓子叫;多数家庭喂养的猪呢,只在饿了的时候才会“嗷嗷”地叫。可狗不是,狗总是在看见了啥不对的时候才“汪汪”叫,那是不明白才叫的。

我家的那只小花狗在多少个春去秋来、夜阑人静或月光如水的夜里守护着我的家园,或许它每天夜里听到了什么,而我没有听到。我的小花狗成年累月在我家的房前屋后守卫着,它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我没有看见。

我只看见我家院子里西墙根那株桃树的枝枝杈杈,院子东墙根下立着的一把鐝头和一张铁掀,都落满了白雪,又被水银似的晧月覆盖。大门锁关小洞处,跑进来一只什么也如猫似大小的东西,毛色又是在月光里的灰白。在屋檐下的窝里躺着的那只小花狗就立起耳朵、伸长脖子,静静地瞅。看那白色的影子在院子里滑过,又停住。“倏”地一下,小花狗的身子随着“汪”的一声蹿出去了,前后一花一白的两个影子,出了那院墙的豁口处。

有温顺忠厚的小花狗在夜里守着,看一些夜里发生的事情。可以让我在安谧的夜里进入甜蜜的梦乡。我本人因生性的缘故,实在不想在夜里说话,因为夜里是睡觉的时候。可现在呢,我听不到那些温顺忠厚的狗关于夜的叙述,现在剩下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要让我一个人来洗耳恭听了。

1960年,我正在小学五年级上学。有一天,我听说邻村李家沟要放映电影,消息灵通的大人们连电影片子的名字都打听到了,是《小兵张嘎》。一听电影名字就知道是专为我们小孩子拍摄的。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还连连拍手。那天下午,我坐在教室里连听课都没了心思,巴不得早点放学,心里盘算着早点去看电影,抢占一个好位置。

放学铃声刚响过,我偷偷溜出教室,趁老师不注意,提前跑回了家。我将书包往土炕上一扔,并向母亲吵嚷着提前要了一块高粱粑粑馍,约了邻居小伙伴欢欢,扛着一条小板凳,跟在一伙大人身后,蹦蹦跳跳向李家沟奔去。一路上,迎着轻盈的晚风,唱着《红孩子》的歌儿,绕过文家湾,越过吕家崖,三里多路很快就在脚下走过。我们到沟口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可放映电影的大场上早就摆满了板凳椅子,电影机也架好了,银幕在晚风中飘动,让人很是激动。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四面八方的人们接踵而至,场坝里人山人海。不一会,发电机“突突突”地响起来了,电灯亮了,电影开演。我坐在小伙伴们中间,睁大眼睛看着。电影《小兵张嘎》讲述的是抗日小英雄张嘎的故事,当我看到嘎子因摔跤败给小胖子不服输,爬到小胖子家的房顶上朝人家烟囱里塞草,弄得人家满屋都是烟的时候,我为嘎子的淘气而大笑。当嘎子用西瓜把日本翻译官砸个仰面朝天时,我为嘎子的勇敢而拍手称快……

正当我沉浸在影片的剧情中时,突然发电机不响了,场上立刻骚动起来,我站起来不停地朝放影机看去,焦急得只跺脚。过了大约十分钟,发电机又响了,场上一片欢腾,电影又接着放了。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很快就结束了,人群散了,我还赖着不走,真希望下面还有一部电影接着再放。直到放映员在麦克风里喊着:“电影结束了,请大家不要再等了!”我才极不情愿地和伙伴们一起回家了。

斗转星移。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看电影《小兵张嘎》的情景还依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目下尽管文化生活丰富多彩,在网上就能看到电影,外国的大片也是想看就看,可我最爱看的还是《小兵张嘎》,久看不厌,它唤起我的童年,激起我童年对小英雄的崇拜,是我一生中一个最难忘的片断。

六十年代初,公社电影放映队常来生产队放映电影,一般采取卖票或由生产队包场来活跃群众文化生活。那年月,在生产队累死累活干一天,也只够买一盒八分钱的羊群烟。每遇买票看电影,父亲总想带我去看却因没钱买票,因此,他每次领着我看电影主要是听。那时放映电影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演过五分之四时,敞开大门,不再要票,让我们这些蹲在墙角没钱买票的人进去饱饱眼福,俗称“看巴巴电影”。电影放映到尾声,热闹非凡。我依稀记得《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和《小兵张嘎》中的嘎子最机智、最勇敢,其余,就记得趴在父亲背上睡觉很舒服。

在低标准、瓜菜代那年月里,人们本来就吃不饱,饿不死,谁知又连续几年灾祸,不少人家连锅都揭不开,我家的境遇更是雪上加霜,就连电影放映员也不例外。虽然每遇买票看电影,我和父亲去“听”电影,那完全是出于苦中作乐而已。记得有一天傍晚,父亲和我拿了一根在炕筒里烧熟的当晚饭吃的嫩玉米棒又去“听”电影。收票的两个人弯着腰,一脸菜色。年长的四十来岁,年少的十多岁,望着我们手中的嫩玉米棒,一面使劲地揉着鼻子,一面贪婪地咽着口水,连声说:“香,香!”父亲笑了笑,轻轻对年长的说:“你们咋不用玉米棒顶电影票呢?”年长的似乎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你老哥说得有理,电影放完了,我得给我队长说说!”父亲四顾无人,将嫩玉米棒一掰两截,顺手塞给那位年长者手里。我急中生智,学父亲的样子,将一截塞给年少者手中。那二人大概早已饥肠辘辘,转身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转眼啃得一干二净,回过身来,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向我父亲挥挥手,悄悄说:“进去吧,见了人别说没买票!”

后来,卖票电影渐渐地名存实亡。再后来,放映电影逐步转为由生产队集体包场。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几次,我的故乡河湾村包演电影,由于没钱支付费用,演完电影后,急得队长搔头抓耳,实在没办法,只得拿仓库里的粮食顶替了事。

多少年过后,有一位朋友说起那次我父亲用玉米棒子免票看电影的事,众口一致称赞父亲出的主意新鲜。我父亲听了后,低头嘿嘿一笑:“别提那些陈芝蔴烂谷子之事了,那还不是被逼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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