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就是人们已经逐渐懂得全面关注自身问题了。这很好,关注自身有百利而无一害,能使我们活得踏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万事都由自身始;否则,小时候学说“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长大了才学说“谢谢”“对不起”,这本末倒置。事实上,一个人的自身并不复杂,其基本构成,不外乎一个食一个色,是食色发展出了人的包罗万象,这老祖宗已早有明断。可以前,人们只关注吃饭问题,对情欲问题视而不见,至少,情欲问题成了丢在大街上的一个钱包,谁都看到它了,谁都想把它据为己有,但由于众目睽睽,便谁也不好意思也不敢伸手去拣。我不知道这跟以前的大部分中国人吃不饱肚子有无关系,食在色前是逻辑前提吗?
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前期,也赶上了吃不饱肚子的革命时代,但由于我的家境还说得过去,我便从未饿着,结果,我好像从十几岁起,就在蠢蠢欲动的性意识的萌芽绽蕾过程中,去想跟情欲有关的一些问题了。这一想,三十年弹指一挥而过,到了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许多东西,这让我骄傲;可有许多东西仍然模糊,却又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就让我暗恨自己的脑子笨了。但我尊重我的兴趣指向,并且越是神秘莫测暧昧不明的物事也越吸引我,所以,我打算锲而不舍地再琢磨它三十年。对我来说,情欲的神秘性暧昧性与小说的神秘性暧昧性同样魅力无穷。
情欲问题是个杂种,它由一个人的生理特点心理特点及遗传因素社会因素甚至情欲对象情欲方式的改换更迭共同孕育,谁都没权力用一个简单化的定义将它打发到“另类”堆里。明确了这点很有必要,如此一来,我就不光可以理直气壮地在脑子里边琢磨它想它,更可以面无赧颜地在小说里玩味它赏析它了。懂小说的人都懂这样的道理,某物某事一有了定义,进入小说就特别寡淡;只有那些多义的、不确定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东西,在小说里放射的光芒才多姿多彩。当然了,在这世界上,最难于定义而又属于小说主题的,并不光是情欲,也不光是温饱,而更是情欲和温饱都为之服务的人,人自身的一切一切,才是小说无法穷尽的重大主题,才是小说永恒的和唯一的主题。艺术的法则告诉我们,如果小说写作不去关注人的自身,那就像树木离开了土地或燕雀失去了翅膀,小说也就该寿终正寝了。可小说是我的命脉所系,我不愿意让它一命呜呼,为此,不管是作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人还是作为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小说写作者,我都希望我对情欲的思考和写作能宽广而具体。比如,在生活里,当性不再作为制造所谓爱情结晶的手段并被剔除人为附加的责任义务后,是更美好了还是更丑陋了?比如,在小说中,“阴茎”、“阴道”这种名词的正确使用比之“那东西”、“那地方”那种代词的欲盖弥彰,是更纯洁了还是更肮脏了?我这样举例并非在制造二元对立,极端化地强调非此即彼;我的意思是,人自身所拥有的一切都天然地纯洁美好,除了人们那因后天的污染而变质的内心。
最后我有必要申明一点,当我准备写作这篇短文时,我对文中的关键词“情欲”颇费心思,我是在舍弃了性欲和爱欲之后选择它的,我希望它能更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假设我们的所欲一定需要个具体对象,那么我认为:“性欲”一词太功利化,它容易导致在精神的一极无法尽情舒展,因为它虽然最贴近本能,可它也接受通过金钱和权力和暴力在两个独立的生命体间建立联系的不平等因素,这非我本意;而“爱欲”一词又太虚妄化,它有点像我们单位一个老领导×婚纪念时宣称的那样,他和他孩子妈妈,是为共产主义事业才同床共枕睡到一块的,这也不是我关心的所在,肉身这东西即使不像垃圾那么低贱,也绝没有主义那样堂皇,上挂下连对谁都是亵渎;只有“情欲”这词,能恰到好处地对灵肉进行人性化粘接,由精神的勾连走向感官的需求,再由感官的享乐走向精神的愉悦,这样,由此生成的所有喜厌苦甜、分合憎爱、满足与不满足、有意思与没意思,才会是真的善的,才属于活生生的人的自身。
借此机会,我向能正视自身的读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