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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日唠嗑中,夏丽萍偶尔也给绪姑讲述些女子理应遵循的三从四德,并由此带出几个贞德淑女典故,拉扯中又夹叙些永中县城石坊街上发生的轶闻趣事,总能叫大个子妇人听得如痴入迷……娇妇人最能引以为豪为耀为荣的还是她儿子沈祖杰,每当提起就夸不绝口那娃子天资聪颖学业优异,说是聪明才智将来肯定就能盖过他父母甚至是县城他叔叔,学馆先生当面和多回寄回的评语几乎都找不出他的瑕疵……这天讲道时忽然说起沈祖杰寄信回来了,于是又还惶惶恐恐相告:“……儿子这回可没传来好消息,他说是眼前天下不太平,国家起了兵祸……七月里在北平啥子卢沟桥连续发生战事,东洋鬼子兵打进了中国……”
绪姑闹不懂夏丽萍所说的兵祸战事究竟会对青瓦舖有啥子影响,听说相隔遥远似乎又感到那是遥不可及无关紧要的事儿……不觉来在沈家大宅光阴已近两月,这天一早绪姑来帮夏丽萍翻晒入秋行将换上的床铺,垫着凳子举起一床大棉絮甩上晾绳时,忽然就觉得腰窝里闪了一下。绪姑回房来刚抱起瑶儿,忍不住就一阵下腹坠痛冷汗直冒,身子摇摇晃晃差些撑不住……夏丽萍没大留意也瞅见绪姑捧腹皱眉的模样,以为她是受凉闹肚子疼,只又打趣说:“呀哈——敢莫你是睡瞌睡打被子凉了肚子,想是不打紧的……我家二婶懂些医术,我请她来给你掐个寒筋,保管一掐就好。”说着就唤过侍女进内院请陈氏去了。
陈氏不慌不忙捱过来,间绪姑疼得有些异样,忙才忙唤侍女抱过瑶儿,赶紧就为这拿蛮的妇人把起脉来。夏丽萍迎过来牵瑶儿在手学步,忙也问起病状轻重。陈氏左右交手皱眉细细探过脉息,又才回告说:“……这妇人动了胎气,症候怕是不轻,叫丫头快把我烟杆取来备用。”这边侍女应声去了。陈氏不敢耽误,忙又找来地垫就地铺开扶绪姑在厢厅躺下,又跪下身帮她解开衣带露出肚腹,将双手搓得烫热在她脐眼四周轻轻熨摩……侍女慌手慌脚取来旱烟杆,陈氏忙又接过掏袋往烟锅里压满烟叶,匆匆点燃将烟雾深吸入口,就嘴紧贴绪姑脐眼处扑喷……如此反复了七八回,才叫绪姑叼起烟杆深吸几口烟雾吞下肚去……
如此闹腾有时,陈氏又才贴地坐近身边问起绪姑感受。绪姑被浓烈的生烟呛得口干舌燥嗓咽发麻满眼是泪,隐隐约约却也感到肚腹疼痛果真有了些缓解,就手探了探疼痛处又才回话:“……多谢二婶施救,好像是不大疼了。”说着就撑起身来慢慢整衣。夏丽萍相顾也松了口气,只又嗔怨说:“看你这妇人身子壮实遮得严,我都没察觉你还怀有身孕……原想你是没娃子拖累,你这一惊张还真??着我了……”陈氏爬起身也交代说:“妇道人家有了动胎气这毛病,往后只怕容易复发……我趁早给你们告个醒,倒是要小心些蓄着身子才好……”
夏丽萍知晓绪姑怀有身孕后,就担心再留她帮活动粗怕有闪失……好在这些时瑶儿也已习惯家常饮食不大恋奶了,念及庞家这夫妇久未生育,而且她夫家又还多代单传子嗣金贵干难,更怕误了这已年近三十的妇人……绪姑身子逐渐复原后,夏丽萍这天才把她叫进厢房委委婉婉商量说:“我那丫头感谢你照看这些时,奶也隔住了。我虽是眼下也有家务离不得你,只也不及你保住娃子事大……我晓得你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喜孕,我想来想去还是想让你先回家好生调养,以保全安安顺顺产下娃子……我能理会庞家确实耽误不得,我这边再想法子安顿……”东家说得在理,绪姑也在心里掂量了轻重,忙才致歉感激。
这时绪姑熬更守夜已赶工刚刚做好两双新绣鞋,答应辞工后,转身忙又取来交给东家查验。夏丽萍接过绣鞋细细把看,竟也挑不出啥子瑕疵,当即又着人找回沈继山试穿……夫妇俩新鞋上脚,才发现无论穿着感受还是做工式样都甚感舒适满意。大当家无话可说,穿起新鞋抛开旧鞋起身就出门去了。夏丽萍当面又赞赏了绪姑手艺,就一起为这妇人算付了工钱……绪姑临要告辞出门,又有二婶陈氏也赶来送行。因是挂记绪姑病痛,夏丽萍于唠嗑中又向陈氏讨来一副铜锅铜嘴的旱烟杆送给妇人,并叮嘱她留作往后怕是再患胎气病时救急用,说着又还交代:“……你做的绣鞋山爷也能穿得惯,我就只找你预定了,往后就劳你每年给我和山爷各做两双绣鞋送过来……我只要你做得精细,工钱自是不会少的。”绪姑自然能理会东家的体恤与仗义,相顾也就忙不迭应允下来。
绪姑从沈家大宅休工回来,熙贵也从沈家窑场换工回家做坯伴护堂客。这时庞门当家人才晓得自己堂客早已怀有喜孕,庞氏宗室就要后继有人了……熙贵似乎感到日子有了盼头,渐也复苏了久违的自信,再遇收工歇闲时甚至就一反常态主动靠近身来要和绪姑显能耐,又要一阵阵刨根问底,直闹得妇人羞臊不过,只得任由男人胡乱猜说……夜里再入房后,熙贵虽和往常一样缺少房事欲情,但他却要钻进妇人怀里抚抱那微隆的肚腹,简直就如获至宝般不肯撒手。
这弱苗汉子白天做活也特别来劲,他挑土和泥装料上箍拆模送坯……家里一应体力活路再也不让堂客插手帮忙……男人虽是身子单薄,但他这一阵似乎浑身都充满使不完的力气,经常是一天就赶做出满满一晒场的瓦坯筒……隔壁人户邓铁匠两兄弟看了,也都疑惑打惊说:“……你熙贵这些时敢是吃了长伙不?吗见过你活路做得好??人呢。”熙贵听了相顾一笑说:“嗨呀——我只怕比吃长伙还爽快……我堂客绪姑怀上了,我就要有儿子了!”铁匠之母丁婶听说了喜讯,忙也转过家来向绪姑问讯道喜,两人嘘叙间免不了又歇坐一起唠嗑些家常。
绪姑歇在家里调理蓄养,偶尔也感小腹隐隐作痛,揣摩这是胎气毛病有反复,妇人就依照陈氏所教法子时常吸几口旱烟作缓解……眼下已是时近处暑,这天傍晚老天似乎也偏偏作怪,日头虽是不毒却叫人心浮气躁烦闷难安,庞家晒场边也见蚂蚁搬家蜻蜓低飞现出雷暴征兆。青瓦舖上空转眼间乌云遮日天昏地暗,忽然又响起隆隆炸雷声,狂风呼天盖地也陡然而至,庞家屋前的几棵小树被吹压得再也立不起腰……熙贵当天赶做下了满晒场的瓦坯筒,他一人抢搬不及眼看就要被顷刻将至的雷雨淋垮……这般情急之中,绪姑哪再顾得调养身孕?赶紧放下手中针指活路转身就顶风冲进晒场,火急火燎般帮男人抢搬瓦坯……
约摸半杆烟的工夫,庞家夫妇风风火火赛跑般旋进旋出,终是把满晒场的瓦坯全都抢搬进了内屋。熙贵躲在大门后张望晒场里雷鸣电闪如注而至的瓢泼大雨,心惊胆战而又窃窃自喜说:“好险哪!……今儿幸亏有堂客帮我大忙,两双手抢得及时,不然我一天辛劳可就白费了!” 烦闷气息刚在暴雨中有了缓解,夫妇俩还在侥幸庆幸来不及擦汗更衣,绪姑也没顾上回应熙贵的感激,忽然就感到下腹部袭来一阵刀绞般的疼痛……妇人赶紧双手按紧肚腹,只顾强忍起避开男人悄然捱进内房……肚腹剧烈绞痛顿时折磨得妇人浑身冒汗面色岔白,她硬撑着刚挪身上床躺倒,忽然就觉得一股热流势不可挡般爆涌出了下身……
绪姑心里明白是坏了大事,只又担心会惊吓熙贵,见不明就里的男人慢慢悠悠跟进内房,忙又强装镇静哄骗说:“……你快些避出房去,我身上弄脏了要换衣服。”熙贵见状也有些疑惑,懵头懵脑又问:“你刚才好像闹肚子疼……还要紧不?要我帮啥子不?”绪姑忍住唏嘘声只顾催促说:“我不打紧,你快些避出去……你做活一天也累了,快些堂屋里歇凉去。”熙贵没再关心细问转身出了门,绪姑这才苦撑起身子缓过精神劲赶紧收拾好血衣床铺,又从床底掏出棉絮草纸裹起血块匆匆擦干身子……整衣收拾妥帖,绪姑也不敢窝在床上蓄养,忙又撑挺出房来厨下浆洗衣被。熙贵无意间拢身过来忽然看见堂客面前满盆的血水,忙才惊问:“绪姑你是怎的了……怎流这么多血呀?”绪姑看是瞒不过了,只好苦笑说:“熙贵你莫嚷叫也莫??着……都怪我不小心,把我们娃子弄丢了……”
歇在家里休养也没能保住娃子,绪姑不慎动胎小产后心情格外消沉抑郁……庞家这些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个娃子音信,这么金贵的骨血却被自己粗心大意给弄丢了,一想起这些绪姑就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这天夜里绪姑神智恍惚躺在床上,似乎就听见婆母庞朱氏那凶神恶煞般的责怨声:“哼!都是你绪姑造下的罪孽……是你这无德无能的妇人害得我庞家无后,我做鬼都不能放过你!”还有庞门的一众祖宗都提绳拿棒要来捆打她。绪姑一身虚汗从梦中惊醒,寻思就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如此深陷自责好长时间都难以宁息排解……往后这妇人下腹仍是隐痛不断,身子总也淅淅沥沥难得干净。
因是怨恨自己身子不争气,绪姑似乎自暴自弃又还加重了自虐,她对自己的病身非但不求医治反而还故意施以责罚……庞家常见这妇人拖着病身和男人抢干重体力劳活,在病痛实在难以忍受时,妇人常常也只靠吸几口旱烟在暂时的麻木昏然中寻得些许缓解。因是旱烟吸得多了,那妇人的烟杆似乎也不能离手了……庞家那独苗男人熙贵这些时对弄丢娃子的事儿似乎并不上心,他不责难不关心也不安慰自家的堂客,只是做起活路来再也寻不回先前的精神劲儿,和妇人再窝在一起常常也是无精打采……又熬过一些时日,绪姑身心似乎有了些许恢复,忽也幡然记起自己肩负的传家责任。妇人夜里试着与男人重拾了温存,又才自寻安慰说:“……你也要多尽心,等我蓄好身子我们就赶紧再怀个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