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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年下送绣鞋的机会,绪姑又进了沈家大宅,在外院西厢房与夏丽萍相见寒暄中,也就哭诉了熙贵在沈家窑场遭人毒打致残的冤屈,又央东家帮助主持公道惩治恶人讨回医药费,以求得丈夫能医治复原……夏丽萍前两天也曾听沈祖贤在家说起过庞熙贵在窑场挨打昏死的事儿,当时没留意细问,这回听说原委详情才晓得行凶作恶人下手太重就差些伤人性命……夏丽萍原晓得绪姑前些时辞工回家休养也没能保住身孕,这回她男人被安排也是自己想对评价有所补偿,不想却闹出这等祸事,对庞家这回又遭遇横祸似乎也心存怜悯,愤恨责骂那些恶人假沈家名势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忙也应承要帮绪姑想法子……连同算付绣鞋工钱,夏丽萍又多拿了些碎银钱来安抚绪姑,嘱咐她好生医治熙贵。
事后夏丽萍果真就向沈继山控告了窑场行凶人,看当家的似乎没在意这些小事,遂把那三个沈氏族人占势霸道欺人善良出手歹毒致人伤残种种情节说得格外可恶可怕,并讲明如不惩戒不仅坏了大宅家风主人名声而且难免惹下人命官司……沈继山其实也厌恶旁人借他名望背里招摇撞骗惹事生非,又还有意借机娇宠三房换取恩爱,当即就满口应承要惩恶助善为庞家主持公道……时隔不久大宅这边就派沈家模来庞家传说消息,说是沈继山为庞熙贵在窑场遭人毒打的事儿把沈祖贤都狠狠训斥了一顿,责成大少爷严加管教行凶人并处理好伤者医治康复安抚等事宜。沈祖贤随后上窑怒骂了施暴人,责罚三人往后不准再上冬窑,又扣下他们这年上冬窑的全部工钱,对伤者也按全额计算上窑工钱并又加付半年的误工费,一并派家模给庞家送来算是抚慰赔付熙贵的疗伤费……
家里有了些银钱,绪姑这才放开手脚请医沽药为熙贵疗伤医治……除了喂汤换药,绪姑还买来猪骨老母鸡熬汤为熙贵补骨接骨,又从饮食起居上好生照护……俗话“症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伤筋动骨百把天”,熙贵本就体质虚弱病痛恢复缓慢,幸亏有绪姑里外打点体恤照护才使他大伤重症逐渐恢复起来……1938年开年入夏天气渐转燥热后,熙贵勉强才能被绪姑搀扶下床行走。往后又调理了大半年,熙贵方能出得家门。只是他已落下筋损骨伤长年作祟每遇天气阴晴更替就周身犯痛的毛病……庞家熙贵因是身体伤残再不能做扳砖箍瓦等重体力劳活,沈家大宅知情后为照顾生计又格外安排他上窑专门从师习学只有沈氏近族人才有资格掌握的看窑火技艺……这些时绪姑在庞家操持,裹脚妇人无男人帮衬也揽不下做坯活路,好在她还有些针指手艺,时不时也有窑主庄主大户雇她做些纺线缝衣纳鞋之类的活计,好歹也能换些银钱贴补家用。
熙贵身子慢慢无碍了,晚上庞家夫妇依偎床上,绪姑不敢有忘尚未如愿的传家之任,又才慢慢调理男人行房……谁想熙贵重伤初愈后房事能耐竟衰退得一发不可收拾,这男人一间一两月都不能举事,时不时还有意躲避妇人不让贴身,或是支支吾吾干脆逃在对面床头独自安歇,无论绪姑怎样提醒他应尽丈夫之职都无济于事。这期间熙贵惟独感兴趣的是津津乐道烧窑看火的诸般技巧,除此之外似乎对诸事都懒得搭理。时日一长绪姑许久不能受怀,只是空遗下更多焦虑与自责……绪姑无时不在深深忏悔先前的过失,敬拜观音菩萨也更加殷勤。长时间的抑郁寡欢似乎还使这妇人下腹隐痛成了毛病,缓闷释痛的旱烟杆也难以离手。为省下买烟叶的开销,妇人只得在菜园边角处栽种了几棵烟苗。
1938年深秋时节,青瓦舖有人户能隐隐约约听见遥远东南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隆隆响声,熙贵在窑场听说那是日本兵在加紧攻打省城武汉,中日双方分别布以重兵在进行武汉会战,那里的大仗打得异常惨烈,说是连飞机军舰大炮都用上了……后来又传说战时首都大武汉失守被日本兵占了去,败退的国民留守政府已迁都到重庆去了……时隔不久,舖上更多人户都能清晰听见稍远处传来的噗噗哒哒嗡嗡隆隆声响,有人说那是日本飞机在扫机枪丢炸弹,又说是****将领张自忠率部队在襄河一带抵抗日军进攻,那边也在打大仗……再后来这些莫名其妙的怪响声又转移到了西南方向,传说是日本兵在推进战线攻打云昌。
1939年开春后,青瓦舖陆陆续续就有逃难人路过,石坊街上也有二三十户人家搬来舖上投亲避难……这天绪姑早起出门来赶集,忽然看见东半头集街口围有人群在惊乍喧闹。绪姑有些好奇地挤进人群,看清原是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丫头相互簇拥昏倒在地,细看丫头们都不过四五岁年纪,围观的几个男人指指点点说七道八却无人出手搭救……绪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忙就挨身近前逐个摇晃叫唤,叫了一阵却无反应,围观者就有人说人都死了莫再管了。绪姑偏又探得丫头们都还有体温,情急之中只想救人性命,于是也不顾旁人说道,顺手就抱起个丫头扛上了肩,如此返返复复竟是把三个丫头都扛回庞家来了。
绪姑回在家中也不敢稍有耽搁,赶忙又烧汤逐个为三个丫头灌水喂食,费了好大阵工夫才把丫头们都救得醒转过来。可怜见丫头们个个冻饿得有气无力,绪姑又帮她们擦洗收拾工整,细细问清她们分别名叫宁娃、云珍和兰芳,原是同住在外乡某地的一个村落,前些时因躲避日本人而举家外逃,是因前两天逃难人太多路遇阻隔不小心就和家人走散了……这两天寻亲心切忍渴挨饿赶路又没讨到吃喝,昨天深夜才结伴逃进青瓦舖,因是难挺饥饿寒冷才疲乏不堪困在路上都晕倒了……绪姑听说心疼不已,拢身相拥又连声抚慰“可怜乖乖们受苦了……”遂叮嘱三个丫头安心就在庞家歇住下来,等待音讯再和家人联络。
大约是五六天后的晌午时分,东半头集上忽然有人寻在庞家门口叫唤绪姑。绪姑听到动静迎出门来,才问清是三个丫头的娘亲结伴被人相引寻过来了。绪姑忙引客人进屋和三个丫头相认,又款留招待了吃喝……待要跟随娘亲上路时,三个丫头忽然就齐刷刷跪在了绪姑夫妇面前。只见宁娃领头感激说:“……是季婶救了我们姊妹三人性命,眼下灾荒日子我们难以为报……今天我们就拜认您为亲妈,您定要收下我们做您的干姑娘。”绪姑救人急难根本就没图有啥子回报,眼前情景真使她难以应答。绪姑迟迟不肯开口,宁娃妈又才帮腔说:“这也是我们三方大人的想法……我们做娘的都商量好了,等往后日子好过就打发娃子们寻来报答您。”如此情意难却,绪姑只好点了头,又含泪一一扶起丫头们。三个丫头清清脆脆叫认了亲爷亲妈,绪姑夫妇才送三双母女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又过了两天,熙贵从沈家窑场回来也说起沈家模夫妇收留了个逃荒落难的丫头,还留在家里认做了养女姑娘……说是家模这些年一直就想生个姑娘,无奈他堂客生了个儿子就收胞了,这回遇上战乱倒是捡了个大便宜……绪姑听说就感到熙贵后面说得有些不像话,家模原在沈家窑场救过他庞家似乎就不该掺和旁人诽谤恩人,相顾也就反驳说:“你莫听人胡扯,当要记得人家家模的恩德……人家那是人心向善扶危救难,哪像你们说得那样难听……要不是人家出手相救你早就没命了,我们舖上像家模这样心地慈善的恐怕没几人呢。”熙贵似乎有些不满绪姑向着家模说话,支吾一声就又扯开去夸耀起看火本事来。
随后几天舖上忽又流言四起,大伙人都在活灵活现般传说日本兵凶残歹毒灭绝人伦的罪恶,说那些混账王八蛋尽干些烧杀奸掠无恶不作的勾当……有人讲起日本兵攻打武汉破城后,就在汉口城外将被抓获的男人捆绑在树桩上当活靶练刺刀,那男人肠肚鲜血流了一地还惨嚎着不能断气……又说有个中队的日本兵在汉口城虏了个刚满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这一百七八十号畜牲兽性大发,就窝在城外一条壕子里轮番糟践那丫头……事后家人寻见丫头抬回家来,竟是从她那隆起的小肚里挤出了半钵的污浆,由于摧残太毒丫头抬回家没能救活……说着说着就有人破口大骂:“……东洋兵猪狗不如,****他十八辈祖宗!”
青瓦舖接着还发生了许多事情:沈继山以国民政府县议员的名义召集众窑主和有关人员开会,组织成立了青瓦舖护窑队……县政府派来官员当众宣布沈祖贤任青瓦舖保长兼护窑队队长,并向二三十名队员发放了枪支武器,王道泰沈佑善沈佑良等人被吸纳入为护窑队队员。护窑队由县里派来的教官负责训练并进行了实弹演练,舖上平民百姓人等平生头一回真切地听到了近在眼前噼里啪啦的火枪声……说是日本兵就要打过来,舖上零零星星也有人开始逃离……一队长长的****部队从舖子旁边的小道开过,继而向西开去……沈继河老爷也悄然带着家小从县城回沈家大宅暂住。各窑场暂时都停了火,但五户大窑主似乎都没有逃离青瓦舖的迹象……这样闹腾了一些时日,舖上人户并没见到日本兵打过来。人们似乎以为地处偏僻或许就是天然屏障,渐渐淡忘了战乱带来的恐怖与烦闷并开始恢复平常生活,只有远处断断续续的枪炮声依然不绝于耳。